这天夜里,夏星池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躺在空旷的病房里,周围很安静,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东西,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却不管怎样都无法动弹,身上疲惫到了极致,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了。
渐渐地,四周黑了下去,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哭,哭了很久,哭声里是让人绝望的伤心,他很想让这个人不再哭了,可却毫无办法。
终于,声音渐渐消散,眼前又有了光。
这一次,他看到了人。
最先看到的是一脸憔悴的女人,双眼通红,狼狈不堪,却在发现他睁开眼后激动得又哭又笑。
再然后,是同样憔悴又透着疲惫的男人。
这个人不似那个女人那样疯狂,只是紧紧地搂住那个女人,没有让她扑上来,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说不清这个男人眼里的究竟是什么。
似乎有迟疑,有惶然,也有期待,和欣喜,因为太过于复杂,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根本无法分辨。
最后是那个男人先握住了他的手。
-
夏星池猛地睁开眼,梦中那种无力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
他屏着呼吸在黑暗里静默了好久,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在上了大学之后,他其实就再也没有梦到过车祸之后那一年里的情景了。
夏星池坐起来,摸过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十四分。
也许是晚上的时候,父亲的语气太过温和,才会让他想起了自己从车祸导致的昏迷里刚醒来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个漂泊了很久连意识都没有的灵魂,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懂,整个生活里唯一的真实,就是母亲近乎疯狂的看护,和父亲始终安稳有力的微笑。
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那个人都会一直微笑着守在自己身旁,让他永远不必害怕会被抛弃。
夏星池坐了很久,久到自己的情绪彻底从梦境的动荡中平复下来,才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了床。
初秋的深夜已经有了些凉意,被阳台灌进来的风一吹,人就更清醒了几分。
下意识想要找水喝,等摸到杯子了才想起来,因为没有在家里住,所以房间里不像以前那样放了饮用水。于是他干脆拿起杯子出了房间,到楼下去倒水。
这个家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也没开灯,驾轻就熟地摸到了厨房,喝了半杯温水,又从冰箱里翻出来两个小番茄吃,最后终于满足了,才慢吞吞地爬楼梯回去。
然而就在他晃晃悠悠走到二楼准备回房间时,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异响。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叫喊,可又很细微,似离得很远,像是一个幻觉。可在这过分安静的深夜里,这声音又格外有存在感,响一阵停了,过了一会又隐隐约约地传来。
夏星池停在了楼梯口。
那声音又安静了下去,好一会都没有再响起,夏星池几乎就要以为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那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好像要更清晰一些,甚至能隐约地听到似乎是谁在哭喊,能听清楚声音传来的方向。
夏星池错愕地抬头,看着小会客室另一边通往三层的楼梯。
那是楼上传来的声音。
他迟疑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靠到楼梯边上,又不敢再向前。
在这个位置就听得更清晰了。
就在楼上,仿佛是走廊深处的某个房间里,有人在哭喊。
但三层,只住了他的父母。
他抬头看着上方,黑夜里的楼梯像是通往未知的时空。
那似乎隔了好几重门的哭喊声停了一会,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夏星池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按着扶手,走了上去。
走在三层的走廊上,那个声音已经很清晰了,嘶声裂肺的哭喊几乎让人难以分辨,但还是能在模糊不清的语句里听出来,那是一个女声。
夏星池的咽了下口水,往走廊尽头走去,那里是他父母的卧室。
尽头的房间门关地很严,只有细碎又暗淡的昏黄灯光自门缝底下漏出来一丝,夏星池停在门前,离着两步,不敢再靠近。
但这样的距离,即使隔着一扇门,也足以让他听清楚里面的动静了。
“星星,星星!”
那是他母亲的声音,一直哭喊着在叫他的名字,夏星池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星星,你看看妈妈,你回来啊……把星星还给我,我要星星,星星……”
唐绾仿佛深陷于梦魇之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字句都有些含糊了,却始终没有放弃。夏星池几乎被这一声接一声的叫喊淹没,他浑身冰冷地站在原地,忘记了动作。
很快,唐绾的声音就小了,像是有谁在不断地安抚着她,一点点将她从梦魇中抽离。
夏霖安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甚至无法捕捉,夏星池无法听清任哪怕一个字,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定是正在努力地安抚着母亲。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打开眼前这扇门,可是又本能地抗拒着,害怕着,最终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就好像这个门的另一边,有什么巨大又可怕的猛兽,只要他伸出手,就会扑出来将他彻底吞噬。
“星星……把星星还给我……啊啊……”
温柔的安抚似乎并不能彻底压制住失控的唐绾,片刻的安静后她又叫了起来,大概是这样的哭喊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听得人心惊。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
这不是一般人被噩梦惊醒后的反应。
夏星池的心跳因为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变得剧烈了起来,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血液似乎被什么瞬间吸走一般,让人身上发凉。
他不知道自己母亲究竟怎么了,只知道她那一声声叫得他的心都跟着颤抖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推门进去,抱住她,告诉她自己在。
他明明就在这里,不是吗?
可门的另一边,那个声音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呼唤着。
那种沉重的绝望几乎要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夏星池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样,一步一步地后退,最后如同被什么追赶着一样逃回了房间。
无边的黑暗和一切被隔绝后的宁静让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那好像就只是他的一个梦,然后梦境太可怕,他就醒过来了。
夏星池跌坐在床边,失神地坐了很久,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又在他几乎要抓住时化为泡沫。
心跳和呼吸逐渐平复了下来,他动作僵硬地躺下去,又像是不安的小兽一样,拉过被子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着手,把放在床头的手机摸了过来。
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他麻木地打开相册,一张一张地翻,最后静止在了一张军训合照上。
被红圈圈住的少年脸上是灿烂无比的笑容,连发丝似乎都清晰无比,可渐渐地,又模糊了。
-
因为只请了三天假,所以生日当天,夏家没有如乔陌猜想的那样办什么生日宴会,只是非常低调的,一家三口加上乔陌和赵阿姨,热热闹闹地吃了个饭,又切了蛋糕。
蛋糕是唐绾亲手做的,养尊处优的金霖集团老板娘居然做得一手好点心,美味的蛋糕被装点得格外精致,上面那个小巧的“二十三”尤其花心思,处处透露出制作者的爱和祝福,就像是在宣告着这个蛋糕的主人的二十三岁,也被人用同样的心情期盼着。
最后唐绾和夏霖安还亲自将夏星池两人送到了机场,一直等到他们进了闸口,唐绾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夏霖安离开了。
乔陌坐下来就发现,窝在座位上的小哥哥格外地安静,这挂了一天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窗外的天色黑沉,只有跑道上孤零零的灯光在闪烁着,什么都看不清,可夏星池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极力地想要穿透这片黑暗寻找什么。
“怎么,才刚离开家就舍不得了?”这一个航班的商务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趁着空姐走开的空档,乔陌迅速又轻巧地亲了一下夏星池,小声问。
夏星池转过头来,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
乔陌:“想说什么?”
夏星池又移开了眼,看向窗外:“没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点累。”
乔陌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观察了他一阵,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夏星池笑了笑,知道他在担心。“没发烧。就是……我妈……”
乔陌听他说着说着又不说了,不禁问:“嗯?”
夏星池差点就想把前一天晚上的事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就好像在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不断地警示着他。
终究,他垂了眼,笑了笑:“我妈,应该还是希望我能回家里住吧,她肯定很想我能多陪陪她。”
“那你要回家住吗?”
夏星池迟疑了很久:“等这部戏拍完了再说吧。”
乔陌又趁机凑过去亲了亲他,也没问他为什么,只是逗他:“小哥哥,要是搬回去,带我吗?”
夏星池因为他这蜻蜓点水似的触碰越发有些心烦意乱,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迫切地渴求着安抚。乔陌刚坐回去,他就侧过身来,重重地压住了乔陌的唇。
这个吻并不长,夏星池很快就离开了,乔陌心跳有些快地看着他一脸平静地坐回去,覆落下来的睫毛的阴影微微轻颤着,掩去了藏在双眼里的光亮,那唇上深了一分的颜色带着点说不出的动人。
真想把这个人压在身下,将这所有的美好都吞食干净。
乔陌喉结滑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夏星池似乎也从这个吻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抚,情绪比之前要高涨一些,又按亮了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缓慢地在上面划拨着。
搜索页面上,长夏山翻车事故的新闻大同小异。
某年某月某日,著名景点长夏山东峰盘山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七座越野车因速度过快,在拐弯时为避让另一辆车而造成翻侧,撞毁护栏后滚落山崖。
车上四个人,司机因为头部受到撞击当场死亡,另外两名成年人幸运地只受了轻伤,在获救后被送往了医院。而车上唯一的未成年人,两名伤者的十六岁独子,因为在汽车翻滚途中被甩出,落下山崖,目前失踪仍在搜救中。
这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新闻,并没有因为伤者的身份而被扩大,后续如何,失踪者是生是死,除了当事人,大概谁都不会在意。
也再没有任何后续的报道。
就在这时,广播里响起了飞机即将起飞的安全提示。
夏星池看着新闻里那张跟车祸毫无关系,只有成片山林延绵似海的长夏山风景照,最后默默地把页面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