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贞的话，正合了奈垩的心意。

[好啊，谢谢阿姨！]

殷既爻笑笑，没有说话，他明白母亲的心思。

于贞只是想让儿子多多接触旁人，借此减轻思虑，更何况对方是曾经接触过的人。

哪怕那一次的任务在明面上是失败了，没有完成，甚至出现了崔侪发狂的意外，但丝毫不影响于贞对奈垩这孩子的喜欢和感激。

殷既爻的房间就在一楼，他带着奈垩进了自己的卧室，于贞匆忙端来两杯水，吩咐两人道：“我去准备午饭，你们有事就叫我。”

“知道了，妈。”

[谢谢阿姨。]

门一关上，屋内的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脸色微变。

“奈垩，你来这里……”殷既爻仰头，轻声道：“是为了什么任务吧？”

[先不说这个，既爻哥，你的身体……怎么了？]

“说来话长了。”

殷既爻面色平静，眸色却漆黑一片。

“自从那一次你帮我惩罚崔侪后，我确实得到了复仇成功的感觉，他慢慢地被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只不过崔侪还是清醒了过来，他猜出是我唆使你做出的手脚。”

“于是他也展开了对我的报复，不管不顾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开车将我撞飞，碾压了过去。”

奈垩呼吸一窒。

“我想那时候，他是真的疯了。不过幸好我活了下来，抓住这个机会将他送进了监狱。”殷既爻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点也不痛恨他造成了我的瘫痪，反而庆幸自己还有机会亲手为小妹报仇。”

奈垩紧皱着眉头，面露难过，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的另一个目的。

“好了，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看你刚才的样子，是特意来找我的吧，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听到问话，奈垩深深吸了口气。

[既爻哥，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事。我因为一些原因，暂时住在了星星福利院。]

听到这个名字，殷既爻脸色微变。

[那里有一个孩子的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才打听到了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既爻哥，你一定要搬离这里吗？]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昔辰的事情。”殷既爻靠在轮椅上，轻声说道：“奈垩，我的答案要让你失望了。很抱歉，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为什么？]

“为什么……能说的理由太多了。我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我想通了一切。事实上，我当初只是一时心软，才向昔辰伸出了手。”

“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生活不适合任何人的加入。奈垩，我妈妈年纪大了，等她离开这个世界后，孤身一人的我可以去护理院，也可以请护工，但就是不能再当一个累赘去拖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与其让他越来越离不开我，倒不如趁他年纪还小，彻底斩断过去的牵扯。”

[可是既爻哥，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想法？]

“不需要。”殷既爻斩钉截铁道：“在我和他的关系里，我向来都是主动方，既然是由我开始的故事，自然要由我亲自结束。”

[这不对……既爻哥，无论如何，你总该给那个孩子一个参与选择的机会。他没有主动开口让你离开，也不清楚你为他的打算。至少，你应该让他明白自己不是被你抛弃的，只是你真的没有其他办法而已。]

奈垩神色凝重。

[既爻哥，毕竟一开始是你主动踏入了他的世界，那么最后也请负责任地善后一切吧，否则你会后悔的。]

殷既爻闻言，苦笑一声，心情沉坠。

他的半生似乎都在悔恨中度过。

那时候，还只有两岁多的昔辰浑身脏乱，跟在精神状态不佳的母亲身边，翻找着恶臭的垃圾。

殷既爻没有离开，他静静在那看着这对母子，无意中和小孩那双圆润漆黑的大眼睛对上了目光，让他心口一沉。

昔辰的眼睛很像殷安娅。

鬼使神差的，殷既爻开始关注这对流浪母子，并从街坊邻里打听到了他们的消息，据说女人的父母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自此以后，他就频频借着外出散心的机会找到母子俩，给他们食物和衣服，亲切温和地同小孩讲话。

久而久之，小孩被打动了，他开始主动靠近、回应殷既爻，但是没人教他说话，他只能学着殷既爻的样子磕磕绊绊地发出奇怪的音色。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左右，直到变故发生。

那时的殷既爻因为一些事情暂时离开了西二区，等回来后在母子俩经常出现的地方却迟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急切寻找之后才发现了令他震惊难受的一幕。

炎夏里，浑身爬满了蛆虫的尸体躺在冰冷的水泥管里，年幼的孩子就坐在一边舔着饼干屑。

腐烂的尸臭味已经弥散在空气中，可是小孩无知无觉。

当殷既爻哄骗着让他走出来时，小孩第一次拒绝了他。

他不想离开妈妈的身边，哪怕她变成了另一种可怕的模样。

殷既爻没有办法，最终拨打了求助电话，昔辰才被送到了福利院，正式拥有了自己的身份。

殷既爻担心他在福利院的日子，便开始以做义工的名义教孩子们看书，就为了方便照顾小孩。

然而于贞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他的世界。

她将自己的诊断书放在了桌上，平静地告诉了儿子一个噩耗。

‘既爻，妈妈已经到了肺癌中期，怕是照顾不了你多少日子了。’

彼时的殷既爻猛然变了脸色，捏紧了轮椅的扶手，青筋暴起。

‘等我走后，你连照顾自己都太难了，还要去照顾一个小孩子吗？还是说你本来就打算让他承担照顾你的重任？’

‘儿子，好好想清楚吧。’

殷既爻被迫想清楚了。

他选择了逃避，主动斩断了和小孩的一切联系。他强忍着思念和担忧的情绪，远离了福利院，不再去打探关于昔辰的任何消息。

直到多年未见的奈垩突然出现，并且再一次地打破了他的心理防线。

“你说得对……”殷既爻沙哑道：“我确实不应该，就这样离开。这对他，不公平……”

男人抬起头，对着奈垩郑重说道：“奈垩，我会和昔辰好好道别的。”

星星福利院的后院里，有一棵繁茂年迈的大榕树，是殷既爻和昔辰时常相处的地方。

殷既爻就是在这里耐心细致地教会小孩怎么发音出声，说出一句完整麻利的话。

此刻，殷既爻微笑着向小孩招手，但是后者没有飞奔过去，他远远地站在了一旁，额发下忽闪忽闪的漆黑眼睛一眼不错地紧盯着男人。

“对不起。”殷既爻扬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是哥哥错了，但是请你给哥哥一个机会，听我解释，好吗？”

他推动轮椅，向昔辰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小孩立刻后退了。

“哥哥不过去了，你别怕。对不起，我真的是来请求你的原谅的。我一直没有来找你，是因为我在想一个答案。”

殷既爻掀开了腿上的毯子，露出了空荡荡的两条裤管，随着轻拂而来的风微微晃荡。

“我害怕自己会成为你的负担，你看我，永远只能坐在轮椅上，不能动，不能走，不能跑。我的腿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和刺激，如果没有人帮助，我拖着这双腿去做任何事情都要花费很多很多的时间。”

“爬上床睡觉，穿裤子，洗澡，甚至上厕所，在我的世界里都成为了最困难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已经拖累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再祸害其他的人了。”

“昔辰，你能听懂哥哥的话吗？我没有能力照顾你，也不希望你来照顾我。我只想要你学会爱自己，去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想着我了，我并不属于你的世界和人生。”

小孩在男人的声声自述中，低垂了脑袋，双拳紧握。

他体内的诺蛟感受到了寄宿体情绪的暴涨，汹涌猛烈。

“所以对不起，我要和你说声再见了。”男人的嗓音逐渐沙哑，他调转轮椅转过了身子，就听见身后传来奔跑的声音，是小孩冲了上来抓住了他操控轮椅的手。

小孩手心冰凉，他低着头，紧紧握着殷既爻不肯放开。

“我……”稚嫩的嗓音发出了语调怪异的说话声，他磕磕绊绊地请求着男人：“我不要……”

殷既爻心口抽疼。

“昔辰，告诉哥哥，你不想要什么？”

小孩抬头，脸上有了泪痕，他眼巴巴地望着男人，极力表达出自己的情绪：“你不走，走了，看不到……”

殷既爻没能忍住，一把抱住了他。

小孩还在继续说着：“我可以……我会，知道帮忙……我不笨……”

小孩的心扉是殷既爻一点一点亲手打开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小孩想要表达的真正想法。

他害怕见不到自己，他想照顾他。这是小孩最纯粹的想法，他尚不能理解下身残疾的可怕，也不清楚未来的含义，但只要是关于殷既爻的一切，他都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