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幽光的数据跳跃在通明的半空中，像水一般流入到硕大的光屏上，浮动着奇异的波形和数字。

它们出现的变化引起了中年男人的注意。

男人双鬓灰白，扶着厚重的镜片，转头看向一旁的监控画面。

显示出来的房间内光线昏暗，只有几道细小的光柱凝聚在了房间中心的巨大舱体上，照亮了舱体内的婴儿身躯。

刚满一周岁的婴儿安静地沉睡在绿色的液体中，不着寸缕。在修复液长期的浸泡下，婴儿的发色和眉眼褪成了显目的纯白色。

光屏上的数据还在变动着。

婴儿眼皮微动，在中年男人的注视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灰色的瞳仁里一片迷蒙，逐渐散去。

当目光清醒后，婴儿慢慢扫视前方，将视线落在了一处角落。他眼睛一亮，借着液体的浮力稍稍动了动身子，贴近了玻璃舱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男人顺着婴儿的视线看去，在画面的角落里没有发现特殊地方。

他神色不变，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婴儿从小就表现出来的一个奇怪习惯，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就会对着某一处地方出神或者发呆，弄不清楚缘由。

“又这样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男人呢喃自语着，忽地眼神一动，听见了门外传来的微小动静，转头看去。

温柔的女性机械音回响在了天花板上，清晰可闻。

[实验部宰学林，编号106，验证通过。]

眼前的厚重大门闪烁着微光，一分为二，踏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穿着同样的白色制服，面容温和，带着疏离的笑意。

“学林？”崔旁眼神一凝，“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有任务吗？”

宰学林微微一笑道：“前辈，我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来看望壹号的情况。”

听到婴儿的代号，崔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监控画面，宰学林顺势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屏幕里的婴儿还在对着空荡荡的角落发呆。

“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才刚醒来不久，还没回过神来。你要是想进去看他，就在里面多待一会儿，陪他说说话。”

“好。”宰学林笑着应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崔旁接着道，“他身体的修复进度快要完成了，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接受预计的手术了。你们实验部那边，要提早做好准备。”

“我明白了，前辈。”

崔旁嗯了一声道：“你知道了就好。好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学林，你就进去陪他吧，记得动作要轻些。”

他挥手示意宰学林可以进去了。

宰学林回以微笑，点头应下。他顺着半空中的数据来源的方向，熟门熟路地去往连通着两间房的入口处。

设于入口的两侧墙面光芒一闪，射出数道红光飞快地扫过了宰学林的全身。

随即滴的一声，大门缓缓开启。

[实验部宰学林，编号106，验证通过。]

由大门开启后而投射进来的光亮，几乎照在了婴儿的侧脸上。

他被光线吸引了注意力，转过头来，灰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宰学林越靠越近的身影。

“壹号，睡得好吗？”宰学林抬手，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玻璃。

婴儿懵懵懂懂地认出了这个年轻男人的长相，他还记得宰学林那双藏于眼镜后的蓝色眼睛。

宰学林的声音和玻璃的微震都被舱体隔绝着，是无法传到婴儿的耳朵里的。不过婴儿虽然听不见响动，却能看得清楚视野里的一切，他不由自主地贴近了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宰学林。

宰学林浅浅一笑，将掌心放在了婴儿脸庞处的玻璃舱面上。

“看来还不错，挺有精神的。你也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环境了。”

婴儿仰着脑袋，将目光移到了宰学林一张一合的嘴巴上，面露专注。一双灰色的眼睛睁得圆润明亮，闪过光彩。

宰学林在他这般专注的目光中，逐渐收敛起了笑意，眼底变得一片凝重。

“壹号，你知道么……就在刚才，我们的手上又多了一批宣告失败的培育体，被下令销毁了。”宰学林轻声说着话，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先前的画面。

那几十座与关押着婴儿相似的巨大舱体，摆满了隐秘的地下实验室。在顶上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每座舱内漂浮着的未成型胚胎清晰可见。

随着中止培育的指令，所有的积液舱缓慢地排出了绿色液体。

那些培育体们失去了营养液的供输，逐渐没有了生命迹象，直到彻底消亡，只留下沉重的回忆刻印在了宰学林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眼下看见了鲜活的壹号后，他才得以长舒一口气，生起了无限倾诉的欲望。

“没有人愿意接受失败的事实……尤其是院长。他这一回是非常不满，也已经不满足于培育那些同源实验体了。”

宰学林自嘲一笑道：“壹号，他还想要得到你的复制品。”

婴儿缓慢地眨巴着眼睛，不理解眼前无声的画面。

他学着宰学林的模样张合着嘴巴，可是喉咙始终没有震动，只有绿色液体被牵动着冒出了一堆细小的气泡，消散在两人的面前。

宰学林神色微动。

“我现在对你说这些，也根本无济于事吧。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就算听到了，现在的你也没有办法理解我的意思。不过这些话，本来就不该让你听见。”

“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适合倾诉的对象了。”宰学林垂眼，对上了婴儿的眼睛。

“正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我们有了探究的方向。我们原以为能够创造出像你一样的奇迹，可是那些实验体的不断失败打了我们所有人一记又一记的耳光。”

“我真想知道……你的存在真的只是一场无法复刻的成功吗？如果再多的实验体也终究成为不了下一个你，那么我们现在坚持下来的一切都会变成笑话吧？”

婴儿神情专注地注视着宰学林，灰色的瞳孔里倒映出了面前人的复杂神色，像是清澈的湖面被一颗小石子荡起了涟漪。

宰学林忽地失笑出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婴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男人嘴边浅淡的笑意，他有样学样地跟着笑了起来，傻气得很。

“我也是快疯了，竟然想从你这里寻找到答案……你又能告诉我什么呢？你连自己的……算了。”宰学林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重新抬眼看向婴儿，面色微沉。

“等你的体质到达手术的标准后，你就能离开这座舱体了。到时候……我会努力向院长申请，让你尽量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活着。反正……再过几年，你也是要离开研究基地的。”

“我相信防卫部的那些人，应该会照顾好你，也希望你长大后，就算得知了真相，也不要太怨恨我们。毕竟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联邦和民众们的未来。等你未来成为了联邦的一份子，你会明白这一切的。”

宰学林轻声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婴儿的面容。

“我要走了，以后会再来看你的，再见。”

他轻轻拍了拍舱面的玻璃，就转身离开了这里。当身影消失在光芒闪动的大门后，幽暗的房间内又陷入了无尽的安静中。

婴儿的视野里失去了熟悉的人，眼神不由得黯了下来。

【你很喜欢这个人类吗？】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了婴儿的脑海里，他歪着脑袋，将目光放回到了先前的那处角落里。

一只巨大的怪物安静地矗立在阴影中，纹丝不动。它像一团涌动的黑雾，没有影子。全身上下布满了数不清的血红色眼睛，凝望着婴儿。

婴儿听不懂怪物的话，但不妨碍他对怪物露出一个傻气的笑容。

怪物眼神一敛，微微眯起眼睛。

【蠢货，不要相信任何人类，他们只会欺骗、利用和背叛你。一旦你失去了价值，就会被他们立刻踩在脚下，碾成烂泥。】

婴儿迷迷蒙蒙的，对上了怪物潜藏在黑雾中的血红色竖瞳，不知不觉中又看入了神。他喜欢一切明艳的颜色，例如怪物和宰学林的瞳色，这是冰冷的实验室里没有的存在。

怪物见状，没有再出声，它缓缓地阖上了所有眼睛，嵌入黑暗中。

看不见喜爱的鲜红，婴儿一愣，下意识地靠近了怪物的方向，将肉乎乎的脸蛋和手掌印在了微凉的舱面上。

怪物没有看他，却对他的举动一清二楚。

【别再乱动了。】严厉的声音让婴儿条件反射地身子一顿，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双手。

【现在的你还是太弱小了，没有任何用处。为了尽快成长，你需要更多的睡眠时间。闭上眼睛，乖乖入睡。】

怪物的意念带着一种安抚的特殊力道，让婴儿的困意席卷而来。

转眼之间，被包裹在修复液里的婴儿，眼皮越来越沉重。

片刻后，他终于慢慢阖上了双眼，陷入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