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里在狗卷棘的陪同下打开了房门。
进来的人当先飞起一脚, 眼看壮年男子饱含力量的一脚就要落到清里肚子上,被门挡住的狗卷棘一把拉开清和的姐姐,让她站在自己身后。
“鲣鱼干。”
狗卷棘粗略估计了一下对方的实力。
数量上占优势, 中村家来了三人, 被他用咒言放倒了一个。
论质量则马马虎虎,余下两人狗卷棘还算面熟, 是在两三级浮动的咒术师, 其中一个在二级评测中与清和交过手, 一照面就被清和拿下了,术式运用缺乏新意, 属于清和都不屑于去记名字的对手,但对付普通人可太够了。
仅对抓走粉川清里母女而言, 这阵仗太大了,他们显然将清和的实力也算入了其中。
几天相处过后, 清里也了解了这个经常出现在妹妹左右的咒言师,明白鲑鱼子指肯定,鲣鱼干指否定。
清和这时候不在,她不能光由一个少年保护, 自己却毫不出力。至少要担起交涉的任务才行。
“他说你们不可以这样做。五条先生马上就到。我们已经通知了高专。”清里略近一步, 走到咒言师身侧, “到时你要怎么解释我身上的伤口?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
对方嗤笑一声, 发出吵闹刺耳的弹舌音。“心平气和?小葵呢?孩子都不知道被你扔到哪里去了。”
狗卷棘的“闭嘴”含而不发。中村这一句话和表现暴露出的内容可太多了。他同清里对视了一眼。
中村似乎知道什么。
刚刚这人只是往里面随意扫了扫, 就直接判断小葵不在,或许他早就知晓小葵失踪,刚刚只是做戏。
而且,他们也并不恐惧五条老师的到来。狗卷棘相当清楚老师的名号有多大的力量,但中村听了就像没听过似的, 也太蹊跷了。
究其原因,并非是五条老师的威慑力下降,而是中村笃定五条老师并不会来。
对面只在虚张声势——他们的笑容如此说道。
几人鞋也不脱就挤进房间,对着昏睡的同伴拍拍打打,使唤狗卷棘将他唤醒。
狗卷棘一言不发,假作没有听见。碍于狗卷棘是二级,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揪住“葵不在”这一点不放。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清里同狗卷棘小声商量:“我已经报警,警察片刻就到,请你放心去追上清和吧,他们一时不会不敢拿我怎么样。”
“鲣鱼干。”
狗卷棘左耳进右耳出,扎了根似的站在原地。
虽然他也很想追上清和,与她结伴找人,但他已经答应了清和,可不敢冒把她的姐姐抛下的风险。
清和会生气的。
但咒言师的心也在动摇,今天发生的一切有若暗潮汹涌,他也隐隐不安。清和已经二级了,不会有事的。他一面如此想,一面又忍不住猜测,今天的一切是否是针对清和而来,她真的还好吗?
清和到一个节点,就会和他共享坐标,五分钟了,她的新地点还没有发过来……
只要清里再劝一句,狗卷棘或许就不管不顾地扔下这个烂摊子去找清和。
“请问,这里是粉川家吗?”陌生的青年抱着葵出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清和的一句“我们不是螃蟹”激起议论纷纷,她冷笑着看向每一双眼睛。
看得他们都不敢直面她的眼神,骗过头去。
樱树在她身后伸展枝桠,遮蔽天空,樱花没有尽头似的落下。然而无论落了多少花,它看起来仍然是一副盛开光景。
眨眼间,到了清和与姐姐筹谋逃家的时刻。
她先前的怒火如同燃烧在虚空,没有激扬起任何烟尘,清和也不感到一丝不对。
她像将火种从胸怀中取出,投入空谷的人,火种转眼被谷底的幽泉熄灭,她站在悬崖,却听不到一丝回音。
盖因发泄过愤怒后,便觉得空荡乏力,难以思考。
新的棋局开始了。
棋盘上的樱花已经浅浅堆了一层,该落子了。
这是她和清里的约定。为了防止清和读心出了神,发呆过久,被别人尤其是千草礼看出异样,她们改到樱花树下下棋,等到花堆满棋盘,便是提醒她们该到下一回合了。
表面上,她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睦,但暗地里,清里一直在帮助清和逃脱。
逃家的路线,路上的资金……都是清里在准备。
但是每一次都进度缓慢,千草礼不时打断她们的棋局。清和的火焰再度被点燃。她第一次如愿斥责千草礼,却并不开心。
她发出的每一句指责,都像是主人对仆人的威逼,而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愤怒。
当一腔怒火泄尽,她又剩下什么。
棋局消散,清里消失不见,期间语声絮絮,将清和围拢。
梦中客身不由己地,在回忆与回忆间跋涉,渐渐燃尽胸膛里一颗心。
【等你精疲力尽时……】
造梦者诱哄。
她穿新衣时,有人提到未婚夫。“他一定喜欢。”
她学厨艺时,有人提到未婚夫。“他一定感动。”
甚至于她好不容易躲开烦忧,对着小孩笑,别人也一定要将她与未曾谋面的人牵连。
【愤怒吧……】有人在她耳边低声说。
【可不能光对我一个人发火。】
【这可不公平啊。】
清和看到了什么,忽然奔过去。
清里看到来人,奔过去,接过小葵,捂葵的手,把她贴在怀里,不住说“谢谢”。狗卷棘则将疑虑的目光照向来人。
抱小葵的长相姑且算个好人,穿制服,套马甲,戴眼镜,神情严肃,眉心结了个疙瘩。
但从门框边冒出的脑袋就很难说了,身形瘦削,一身绷带,嬉皮笑脸,是哪个家长都会防范的对象。
中村家的人更是抓紧时机闹事。
“粉川清里,你解释下葵为什么在陌生男人手里?还说葵没有走丢呢???”
此言一出,自称国木田的男人,缠满绷带的青年,以及褪下高领的咒言师纷纷朝他望去。国木田介绍过侦探所的出身后,便冷冷斥责中村的无礼攀咬。而名叫太宰治的青年,毫不见外地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灯亮开。
啪的一声轻响,如同敲击在所有人心上。
狗卷棘那一瞬间才意识到,屋里一直没有开灯。
雷雨的闷响从窗外传来,电光在云层中翻涌,狗卷棘一瞬间被吸引走心神,要不是明知只有特级才能影响气候,狗卷棘都要以为那是清和与人战斗发出的响动了。
隆隆声中,他几乎错听了小葵的话。
清里的反应也不慢,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小葵,可以再说一遍吗?”
雨点啪嗒落下,密密地敲打窗户,打湿了阳台的盆栽。狗卷棘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名字。
千草礼。
曾被卸下的担心重回心头。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仅由对千草礼的警告,仅由一个模糊的揣测便直奔清和的任务场所。失策了,清和上钩了。
然而,这一回,并非是他大惊小怪,那个噩梦般的名字,当真侵入了清和现在的生活,她诱拐小葵,目的无疑在于清和。
狗卷棘给清和发送邮件,说明小葵已经被找到,安然无恙。但清和没有立即回复。
是她没看到,还是没有余裕去看手机?
狗卷棘发现被自己忽略的信件,那是几分钟前传来的通知:解封的特级咒物在市区现身,五条老师已经赶去支援。
这意味着他们这一边,目前没有更高的战力可以援助。
一连串事情发生得过于巧合。
狗卷棘确信清和卷入了未知的阴谋。仿若已经听到求救般,狗卷棘抬手按住心口。
她究竟在哪里?这一回,他与清和还能拥有好运吗?
清里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请你支援清和,我这边不需担心。”
她看见了少年从窗口跃下。
她看见了少年从窗口跃下。
清和伸出双臂去接,然而白鹤般纤细高洁的少年形如幻影,一碰即碎,在她怀中,在明月映照下化为光屑,随风逸散。
——为什么自己要跑去接呢?
——少年又是谁?
——他怎么出现在粉川家?
他也是为无垢体来的吗?
清和倒退几步,打心底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即便在此时,那些过去,那些言语也没有放过她,紧追不舍,滔滔不绝。
但清和听见了一些别的声音。
“鲑鱼子。”
“鲣鱼干。”
“熏肉奶酪煎饼。”
还有同样嗓音的,别的话语。
“很好看,很适合……很可爱。”他羞涩地喃喃。
“咒骸名为熊本熊,哈哈哈哈哈,不行,我一定得告诉熊猫他们。”他放肆大笑。
“你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咄咄逼人。
清和燎原的怒火在月光下渐渐平息。
造梦者选定的旋律在此刻走调,彻底淹没在清和心脏的跳动声中。
我讨厌他们自以为是地将我与另一人捆绑联系。但我并不讨厌这个名字。清和想。甚至于,当别的人,别的少女少年频频提起我与另一人,将我们放在一处时……我也并不生气。
身周迷乱的场景为之一清。周边面容模糊的人像、供她宣泄怒火,沉沦梦境的靶子渐渐被擦除,露出梦境本身荒凉的底色。
崭新的回忆代替了粉川的旧影。清和身边,除了怀抱女童的清里外,立起更多的身影,挺拔的师长,高大的咒骸,负刀的少女,被她救下的少年,与特级咒灵相伴的同辈。
与之相关的记忆帮助清和抵御无处不在的梦境的侵蚀。
这其中,还有一个人。
他望来的眼睛温柔而活泼。是罕见的紫色。
紫色是高贵的颜色。因为染料难得而备受追捧,从前仅供贵族使用,深紫更是皇室专用。今人也要谨记尊卑,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使用紫色的——这些是粉川过去教导她的。
但面对他的眼睛。她永远不会想到这些,不会想到与俗世,与人烟相关的任何东西。
葡萄,紫藤花和天边的沉霭。
她想到的是这些,天生地养,无忧无虑,不为人所把控操持。
就算他生气,也只会令清和联想起怪谈中迷失的暗月,既诡秘,又引人探寻。
那些恼人的束缚在他面前烟消云散,仿佛从不存在。
——我并不讨厌我的名字和他的摆在一起。因为与此同时,他的名字也与我紧紧联系了。
少年的名字呼之欲出。
“棘。”
名字是最短的咒。
由她梦中念出的姓名,凝聚起细微咒力,如线一般贯穿了虚伪的梦境,直抵那一头的少年,将她们相连接。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回应。
【清和,你在哪里!】
清和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