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川清和第二次见到狗卷棘,是他来退婚的时候。
粉川家主不清楚咒言师的来意,只把他的突然造访当成少年的心血来潮。
“也许他是来看望未婚妻的。清和,你准备一下。”
就这样,正看书的清和被带到了少年的必经之路上。家主还交代恰在家中的清里与她一起去花树下下棋,不然清和一人在路上干站着便太刻意了。
姐妹两人看上去在有来有回地对弈,其实只是匆匆摆上棋子,复盘以前的残局。樱花零落,铺上棋盘。清和不时伸手拂去,否则棋盘之上,白子与黑子之间,便会叠起一层浅浅的樱粉花瓣,如少女心事般朦胧梦幻。
少年正在此时穿过木廊,撞进了她的眼中。
虽然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粉川清和还是一眼认出了狗卷棘。
他变化不大,浅色头发短得发炸,蓝紫眼睛清透明亮,上半张脸看起来稚气未脱,竖起的高领挡住了剩下的地方。
清和从前见过。见过的人总是很难忘记咒言师的下半张脸。更别提她还亲身体验过言灵的力量。
她清楚地记得,少年的两颊和舌面生有漆黑的蛇目咒纹,在他说话时,会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扭曲起来,让少年在一瞬间气质大变。
清和向他点了点头。
狗卷棘很意外在此时看见她,略顿了顿脚步后,也点了下头。
少年少女就此错开目光。
狗卷棘继续自己的路程,清和则全神贯注地看着棋局,一眼也没有多瞧对方。
下一秒,她温柔娴静的神情便僵住了。清和几乎要抬头,又控制住了自己。
因为这番动作,她耳尖上的花瓣悠悠落到肩膀。
她听到了何等莫测可怖的心音啊。
“对不起,我有些难受,不想下棋了。想先回去休息。”
身后的女仆千草礼按住清和的肩膀。
“家主不是说过吗,要在咒言师面前适时表现,最好交谈几句,过不了多久,他见完家主,就要从书斋出来了。”
清里:“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事情这么大阵仗吗?万一你未婚夫是来退婚的呢?不如跟过去听听。我可听到一个消息,事关你家族衰落的未婚夫。”
清里失去兴趣般将棋子扔入棋笥,碰出一声脆响,挽起清和,扔下棋局,朝书斋走去。
千草礼急忙跟随,低声劝阻:“小姐,家主不会允许这么做的。您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不如先行回去休息,等家主与咒言师谈完事情时,我会提醒您过来的。”
清里:“过来干嘛,又搔首弄姿?你看人家正眼看过没有?为了个言灵,倒贴得没边了。”
清里的话锋直指婚约。
即使咒言师一族只剩下狗卷棘一个人,算得上势单力微,粉川家也没有退婚,原因便在于咒言师言灵的能力。
当初约定好了,清和的第二个孩子归属粉川家抚养,谁都知道,无垢体孕育的孩子必然能够继承父代的术式。只要清和成婚生子,粉川家就能白捡一个咒言师,摆脱依靠联姻维系地位的尴尬处境。
“请您慎言!”千草礼担忧地看了清和两眼,低头道,“您不必往心里去。家主一向是最疼爱您的。”
走廊新出现的白发青年,使得两人暂停争执,他看也不看她们,大步流星地走进书斋。
“唷,退婚的事情谈得怎么样?”
他响亮的声音传到庭院中,激起一片死寂。
清里一挑与姐妹肖似的猫眼:“呀,和你说迟了,这就是我听到的消息。”
千草礼:“大小姐,请不要忘记,您生下孤独症的时候,是谁陪着您。您在中村家受挫,是谁帮助了您。清和小姐,就算退婚,家主也会为您争取到更好的夫婿,您可是独一无二的无垢体,请千万不要灰心。”
围绕清和的争执再度爆发,她本人却无动于衷。
清和拂过肩上的花瓣,阳光下樱花薄得几乎透明,还能透过它看见小振袖的浅绿底色。
稍稍一碰,花瓣就脆弱地卷曲起来,皱作一团,不复盛开时的美丽鲜妍。
“回去了。他们谈的事情,不是我们该管的。”
话虽如此,但清和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落在众人眼里,分明是对婚约在意得不得了的证明。
在书斋见到预料之外的人物,粉川家主的笑脸凝固了,肩膀也随之绷紧。
咒言师来退婚也就算了,一等一难缠的五条悟竟然也跟着来了。
咒术界注重术式传承,但后代有没有术式又全靠运气,无垢体的子代必能继承父代术式,因此很吃得开,粉川家族一向凭借无垢体联姻维系地位。
粉川家主并不担心女儿会因退婚砸在手里,相反,他还想趁机从狗卷棘身上捞些好处。
但五条悟一来,他的算盘就泡了汤。五条悟听了他提的条件,不拆了粉川家就不错了。
粉川家主打算先寒暄几句,最好打张感情牌。
至少狗卷棘和无垢体见面的时候,氛围还不错,不是吗?
但是五条悟没有给他机会。
“我的学生应当已经说过了。他要退婚。是或者不是,老先生可要好好考虑回复。”
五条悟在椅子上架起二郎腿,上身大喇喇朝椅背仰去,把访客该遵循的礼仪扔在一边,手越过狗卷棘的椅背,呈现出庇护的姿态。
他身边的狗卷棘倒是遵守礼仪,坐得端正,可他正是事主,要不是他起意退婚,也不会招来五条悟这一尊大佛。
一个二个,看得粉川家主几乎脑梗。
狗卷棘并不言语,只是将订婚时的信物放在桌上,向粉川家主推去。
“年纪大了,也该学会见好就收了。”五条悟朝箱子抬了抬下巴,意思很明显,除了这些,粉川家主别想在狗卷棘身上捞取更多的、不该有的好处。
碍于五条悟的出身和地位,粉川家主还是耐下性子,赔起笑脸。
“怎么说也得给我们一个理由吧。”
五条悟一摊手,“不需要理由。”
“……你可不要太过分。”
“那就让我可爱的学生来说好啦,退婚的是他嘛,但是他敢说,你敢听吗。他嘴里要是提一句那个谁,刚刚你们家下围棋的小姑娘,恐怕你夜里睡觉都要抖三抖吧。”
狗卷棘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地拉下拉链,作势要说话。
他还没露出下巴尖,就被粉川家主叫停。
“停!请停下!”粉川家主才意识到,不光五条悟,就连眼前的少年也是他需要忌惮的对象。
少年若是随口说一句粉川清和的缺陷,比如她会变丑,会生病,然后言灵成真了可怎么办。
粉川清和可是数代以来唯一的无垢体,他重振粉川家主的王牌,经不起一丝损伤。
家主折起礼单,叨叨些挽回面子的场面话。
五条悟已经不耐烦再听,他直起身离开,后面的狗卷棘也跟随他的脚步。
但粉川家主没有因为这一对师生的离去而放松。
外表纤细、举止守礼的少年在他眼里无异于一枚炸|弹,拉链便是他的引信。
没有人会因为引信还在便轻视炸|弹。
万一它走火了呢。
“等等!”
粉川家主想要一份咒言师的契约。
他想要狗卷棘承诺决不诅咒粉川家,决不对粉川家的人使用言灵,尤其是对前未婚妻粉川清和。
万一狗卷棘以后想起退婚时闹的不愉快,随口诅咒了她或者别的粉川家的人可怎么办?
对粉川家主而言,少年在眼前,他担惊受怕,少年离开视线,却更是提心吊胆、夙夜难眠。
没有契约,他绝对无法安心。
狗卷棘闻言,转过头来。
粉川家主紧紧攥住擦汗的手帕,焦虑地等待他的回应。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仿佛有什么超出预计、极为不祥的事情就要发生。
少年面容平静,双眼像盛开的紫藤花一般柔和,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发怒的迹象。
粉川家主想,最多,最多也是婉拒吧——
正是此时,屋门被一把拉开。
出现在书斋门口的千草礼嗓音颤抖,身为无垢体贴身女仆的从容态度荡然无存。
“小姐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了一个MP3。”
粉川清和不见了?
粉川家主一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等他明白过来,刹那间便感到天旋地转。
“确定不见了?都找过了?还有没有哪里没看到?是不是她闹着玩?”
粉川清和会闹着玩,这话说出来,连家主自己也不敢信。但他只能抱着这一分侥幸。
“都找过了,家主,现大部分仆人们还不知道。MP3里有一段录音,可能和清和小姐的失踪有关。”
“快放!”
“家主,客人还在……”
粉川家主神色难辨地看了看那对师生。
他们的嫌疑是最大的。
正因如此,更要在他们面前播放一遍录音。
“快放!”
“滋滋滋……”
几秒难解的噪音过后,响起的是粉川清和的声音。
“我有一首打油诗,生平不欲与人知……(笑)卖女求荣的憨批,都这时候了,我怎么可能还费心为你写诗?嫌平时酸诗学得还不够多吗?老东西趁早死心蹬腿,没你作妖,粉川家说不定还能再苟两年。爷飞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