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先生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幅画名为海棠泪,是我闲暇所作。”
原本他并未打算向众人展示,只是今日课堂恰逢讲到人物画,兴致乍起,便随意描摹了大概,没想到让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看出其中隐含之意。
得悉自己猜对了,云笙很是高兴,不过随即又产生疑惑:“所以她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这画中女子有一情郎,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等到了年纪,彼此父母也有意结为亲家,不曾想,却在这个时候关外蛮夷南下,女子情郎被征兵入伍,在成亲前日随着将军远赴关外,从此有情人分隔两地。”
鹿博士手指并拢,指着女子的耳鬓:“春秋已过两载,蛮夷已经被打退回草原之上,情郎却仍未归来,时至阳春,女子随好友出门踏青,恰逢一阵风吹过,女子鬓角簪花飘落,这才发现,原是是日日思念情郎,连花儿枯萎都未注意。”
云笙听完海棠女子的故事,跟着伤心起来,她年纪小,哪里知道这个世间最不缺的便是遗憾。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死之别,反而是最简单的一种。
她沁着水润的眼睛,睫毛挂着几滴泪珠子,要掉不掉,然后满是期待地看向鹿博士:“先生,所以最后大姐姐的情郎回来了吗?”
鹿博士心想,自然是没有回来。
敌国外患,险阻重重,征伐的兵士从南到北,几乎十室九空,饶田荒弃,渠水断流,如此情况下,连领军的将军也是九死一生,更何况底下的兵卒?
所以昔日簪花少女,终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成为了满脸皱纹的老妪,再提起这段过往,除了思念,唯有少时不曾完成的遗憾。
鹿博士本是要这样说的。
可在看到云笙清澈透明的眼睛时,他终究是心软了,笑着道:“那女子踏青回去,看到家门口站着一邋里邋遢的乞丐,吓了一大跳,以为是那偷鸡摸狗的贼人,正准备大喊邻里帮忙,结果乞丐回过头,面庞居然有些熟悉,仔细一瞧,同自己那失踪的情郎竟有那么八九分相似。”
云笙被戏剧性的发展惊讶地眼泪都收了回去:“然后呢?”
鹿博士:“然后两人便相认,后来女子好奇询问情郎,才知对方之所以没有回来,是因为打完仗后不小心迷了路,他又是个路痴,前前后后走错了好几次车道,险些越走越远。幸好遇到南下的商队,这才跟着商队慢慢回到老家。”
听到圆满的结局,云笙破涕而笑:“先生,你的画画的好,故事也讲得好。”
鹿博士微微一笑:“画的多了,自然熟尔。”
云笙又问:“先生打算怎样处理这张画?”
鹿博士想了想:“只是在学堂随意勾勒,并非原本,大概捎带洗净晒干,入炉焚化,此为敬天。”
这也是古代文人之间的习惯,认为字画有灵,写了字画了画的纸张自然也带上灵性,不可随意玷污抛弃,便将日常所用的草稿纸积攒下来,等到数量差不多时,一起扔进炉火中焚烧,最后化灰埋进土壤,美其名曰回归天地。①
听到这里,云笙有些不好意思,鼓足勇气说:“那可以给我吗?我想拿回去好好学习一下。”
鹿博士挑了挑眉,对这个请求有些意外,却没有拒绝。
不仅如此,得知云笙喜欢丹青,还表示若有不懂的地方,以后可以过来问他。
于是等小胖子钱景臣带着丙班学子来到老地方,便看到云深宝贝地将新得来的丹青画折成方块,塞进自己的褡裢中。
可惜众人的视线已经被那大食盒所吸引。
食盒比之前的还要大,看着便能装很多东西,这让大家心思转动起来,思量着待会儿要买多少才好。
他们有些是亲自尝过蛋糕的美味,自此之后念念不忘,有些则是为了送给家人,好不容易度过漫长的旬假,听到云笙又带着蛋糕来幼学后,纷纷跟着钱景辰过来。
“小云笙,今日带了多少蛋糕?”
“有没有杏子味的,我最爱吃杏子味的。”
“我喜欢桃子味的,不过我今天要买桂花味道的,因为我娘和祖母爱吃桂花糕。”
云笙高兴道:“都有都有!”
眼看大家乱哄哄的,钱景辰费力挤到最前方,大声道:“不要挤,排成竖队,一个一个来,谁若是不依从,蛋糕便不卖给他! ”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老实下来,虽然他们很想快点儿买到蛋糕,但如果不卖给他们了,再快又有什么用!
于是方才还挤来挤去的人群,顿时变得井然有序,偶尔因为谁前谁后的排序问题发生口角,也在云笙和钱景辰的协助下完美解决。
结果这样的速度反而快起来,钱景辰乐呵呵跑去帮忙递蛋糕,他现在算是云笙蛋糕小摊的合伙人,每天为了两百文的薪酬充满了干劲,这让他有种自食其力的充足感。
一手交钱一手交东西,不到盏茶时间,食盒中的蛋糕便售出大半。
拿到蛋糕的丙班学子遂心满意足地离开,云笙和钱景辰凑到一起数铜板,今日的蛋糕多是散卖,且没有再遇见像国子学青年那般大方的人,所以收到的都是铜板。正数着,有一个学子鬼鬼祟祟走过来:“这个蛋糕怎么卖的?”
钱景辰熟练回答:“一个二十文,口味分杏子、桃子、樱桃、桂花,不过现在桂花味已经没了,推荐你买桃子味的,也很好吃。”
云笙也积极推荐:“我推荐杏子味的,我家的杏子可香啦!”
学子想了想,问:“如果我买的多,可以给我便宜点吗?”
两个小孩子一听见这句话,立刻从钱堆里抬起头,感觉眼前仿佛有金钱在闪烁:“你要买多少?”
学子犹豫伸出五根手指,过了会儿又放下两根:“三十个?”
云笙小脑袋瓜快速换算,一个蛋糕二十文,三十个便是六百文,当即点头:“可以每个给你便宜两文钱。”
闻言,学子下意识掰手计算总数,可惜他不是算学的学子,算了半天也没有算出来,看得钱景辰扎耳挠腮,忍不住脱口而出:“总共便宜了六十文。”
学子诧异地看向他。
他也是丙班学子,自然知道钱景辰的月测成绩,没想到人不可外貌,这位平日里竟做冤大头的同窗竟是个算数奇才。
云笙却是好奇问他:“你买这么多蛋糕做什么,你家里有很多人吗?”
学子略犹豫,还是实话实说:“你的蛋糕很特别,全京城只有一家,这次旬假回去,巷子里的孩子都向我打听,所以我打算买一些拿出去卖。”
云笙恍然大悟:“代购啊!”
学子不解其中含义,正要询问,谁知一旁的钱景辰已经炸开锅:“好啊,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居然想和我们卖一样的东西!”
学子吓了一跳,赶紧保证:“我只在我们那条街售卖,绝不会影响你们!”
钱景辰冷哼:“谁能保证你说的是真话?万一哪一日你来不及回去,自己在国子监悄悄售卖,我们也无从得知。”
“何况你从我们这买只需要花十八文,只需以十九文的价钱卖出去,虽然赚的少,但肯定会有许多人争着买,怎么也不吃亏!”
原本准备答应的云笙闻言,默默收回了嘴里的话,点点头:“没错没错,你得保证不能低于二十文。”
“最高……”
“最高没有限制,单看你个人的能力,若高价也能卖出去,利润便是你自己的!”
不过云笙严肃地提醒:“不能欺负穷人。”
学子沉思。
片刻后咬牙答应下来:“可以,先给我三十个,等我试试水再决定。”
几个孩子都是初次接触这些事情,什么都不懂,最后还是在系统的提醒下签订了一份合约。
(幼学丙字班杨春,以十八文单价购买林云笙小蛋○三十○(糕、枚字不会写,用圆蛋表示),共计五百四十文,交付○金二十文,其余过后结算。
大魏二十年五月二十三。)
吹干墨水,合约一式三份,云笙同学子约定好傍晚去长坪街拿货。
“门匾上写着林府,旁边还有一棵大杏树,杏子味蛋糕上的黄杏,就是用它的果子做的。”
学子暗暗记下特征,眼见要到上堂课的时辰,匆匆告别。
钱景辰也要回去,临走前,他拿到了五百文的薪酬,比之前还要多哩。
上午的时光匆匆而过。
前几年,监东金吾三卫的草场没了用处,祭酒并司业商量之后,遣人修整出来,开辟成监舍和一片片菜园,以供监生住宿和种植菜蔬。
皇城脚下,寸金寸土,吃穿用度极其费钱,因为这,不少博士助教都认领了一块。
鹿博士出身金陵鹿家,家世显赫,本不缺这点儿嚼用,但他还是随了大流。当然,像他这样的人,不需要亲手种地,松土拔草都由小厮代劳,他只在闲暇之余,过来瞧瞧已经长高的青菜。
今日倒在菜园中遇到了林祭酒。
林祭酒袖子、裤腿高高卷起,手里拿着一个刨地的锄头,仔仔细细翻着地里的土,得心应手的样子,看起来和田中老农也无差别,早听说林祭酒出身农家,如今做了祭酒,也未忘记吃饭的能力,怪不得能够教导出那样聪慧大方的孙女。
既然已经遇见,鹿博士自然得上前见礼,林老爷子回头看见是他,也没有停下手上的活,鹿博士作为下属兼小辈,不好干站着,便也拿起一旁的锄头帮忙。
可种地这种事情还是需要技巧,鹿博士第一次锄地,端是一个手忙脚乱,险些将锄头砸到自己脚上。
最后是林老爷子嫌弃地指点了几句,见还是不行,干脆把人撵出去地里。
鹿博士摸了摸鼻子,心想这大概是一报还一报吧。
他没有再逞能,而是站在一旁等着林老爷子将地翻完,随意用旁边的溪水洗净手脚,重新恢复一监之长的尊贵。
这才上前道:“大人可用过晌食?若没有的话,不如同下官去食堂点几道菜,听说食堂的膳夫最近新酿了一种果酒,味道轻醇,味有微甜,下官正想去尝试一番。”
闻言,林老爷子心思一动。
自从上次偷买糕点被发现,他已经许久未吃过荤腥,几乎要忘记肉的味道。
而跟着来的云笙,这会儿不还知跑到哪儿疯玩,护院李目也不在身边,并未有人管着他。
于是颔首:“那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①古代焚纸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