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铺就的林荫小道对姜与乐一行人来讲或许稍显拥挤,但对另一头的崔倩云来说却是太过宽敞了,宽敞到她和表哥徐祈年中间再站两个人也不为过。
阿布和崔倩云的侍女碧云也随主子模样各走一边,隔得远远的。
崔倩云不知表哥出来后为何如此冷漠,明明在帐中时他分外耐心地等待自己用完酥酪,又带自己出来消消食,可现在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聊天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徐祈年不徐不急地踏在青石板上,放眼望去,绿叶成荫,浓荫蔽日,但他心中却如绑了一块重石,堵闷窒息。
他本想着若是表妹对他无意,那么无论母亲和勤信伯爵夫人多么中意这门婚事,他好歹还有个帮手,男女两方都无意,想来总是比他一人反抗更好拒绝。
结果还不待他表明自己的想法,崔倩云就已羞答答地说道: “祈年表哥可是不喜欢吃果子?方才起身时妹妹看表哥盘中的果子都未曾动过,我院中厨娘最擅做消暑饮子,天气这么热,妹妹改日送来叫表哥尝尝。”
这言语,这姿态,徐祈年不是个眼盲的,他摇摇头,微微侧过脸,言语冷淡, “我脾胃不好,夏日不可贪凉。”
崔倩云忙不迭地关切道: “我知道几道药膳方子,很是温补脾胃,若是表哥不嫌弃,妹妹做好连着消暑饮子一道送至府上。”
一句话说到最后近是几不可闻,他低首望去,对方垂着头迈着小步子,白皙的面庞如菡萏一般从两颊红至耳根,越是如此,他越不知该如何张口,只好拉开彼此距离,默默在心中斟酌用词。
溪中多石,是以看似平静流淌的小溪下总有千般声响,或轻或重,或锐或钝,崔倩云看见徐祈年越走越偏,绕过郁葱的青桐树,定在小溪一旁。
她犹豫片刻,抬步跟上,停至离徐祈年几步远的肩侧,面上闪过一丝迷惑。
许是天气热得厉害,光是站在溪旁,徐祈年竟觉得空气中飘溢着甘甜的凉意,他长舒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问道: “崔姑娘,你可知这场马球会是姨母和我母亲共同的意思?”
崔倩云不知他此言何意,只觉这称呼听来格外生分,讷讷地点了点头。
徐祈年轻眨了下眼,抿了抿嘴唇,继续问道: “那你可知是为何?”
“为何?”崔倩云一下昂起头来,嘴巴微微张开,思绪浮了半刻,羞得又低下头去, “自是让…我与表哥…熟悉熟悉…”
徐祈年苦笑一声,身子巍然不动, “熟悉熟悉。”
从原主的记录中他可以看出徐家和崔家从未断过这么多年的往来,又何必大费周章办一场马球会来让二人“熟悉熟悉”。
他知道母亲和姨母的意思是让二人相看一番,但又不仅仅局限于二人,母亲还要让其余各府,尤其是姜家看到她的意思,而这同样也是在告诉自己绝了不该有的心思。
崔倩云悄悄抬头,徐祈年的侧脸在阴影下显得有些冷,阳光透过树叶打在他的衣衫上,斑驳的光影纷繁交错,反倒使得衣袍的暮云灰底色如暗纹一般。
“表哥。”崔倩云纵使再迟钝,也不会毫无察觉,她的指尖还在抖颤着,却还是秉着一口气问出心中疑虑,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如石子入河,一石激起千层浪,徐祈年全身骤然绷紧,清清冷冷的神情,只眉间隐约蒙上一层阴霾,看不出其所思所想。
半晌寂静,崔倩云害怕自己说错了话,紧拽袖口嗫嚅着, “表哥,是我冒昧了,你不要不高兴…”
“是。”徐祈年打断了她的道歉,转过身来,脸部半明半暗,黝黑眸子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是,我确是心有所属,所以实非姑娘良人,还请崔姑娘回去后劝劝姨母,我也会与母亲讲明是我自身问题,不会连累到你的。”
崔倩云没料到他会真的承认自己已有意中人,一下失了主意,眼里是掩藏不住的尴尬委屈和慌乱,但内心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般狼狈。
她偏过头,用帕子拭去眼角即将泛出的泪水,她不敢说自己对表哥自小是情根深种,但当她懂得男女之别时,眼里便没再入过别的男子。
她本以为表哥会碍着自己与长辈的面子,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可现在她只想知道是怎样一个女子能让表哥如此决绝。
崔倩云面上已恢复常色,声音中却犹自带着哭腔, “可以,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徐祈年的目光越过她落入溪面,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 “她爱吃甜食果干,随时随地都能从身上掏出一把来,但她不喜欢吃坚果;她的眼角有一颗淡痣,她也喜欢山茶花;她一直坚持心中所想,爱打抱不平,哪怕她与对方力量悬殊,哪怕送了命…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崔倩云越听心中越沉,若是对方才情过人抑或是门第高不可攀,彼此才子佳人,她也能心安理得地认输,可表哥说的点点滴滴只有用心之人才能体会到,她比无可比,只能黯然神伤。
……
姜与乐这边挑开了话头,众人纷纷讲起近日来的奇闻趣事,到底是年轻姑娘,性子活泛,先前关于女学女官的沉重言论霎时间就抛到脑后去了,姜与乐簇拥在嬉笑打闹的众人中间,颇有读书时春游的乐趣。
只是远远地一瞥,前方一旁似乎站在一男一女,后头还跟着两个长随,那男子的身姿她看了十分熟悉,更熟悉的是这身她才仔细观察过的衣裳。
徐祈年,怎么在这?
其余姑娘也注意到了他们,只见那女子原先像是在抹泪,听到这边动静后,飞快地瞥一眼便转过身去,不带一丝犹豫地从溪旁踏入主路,与她们背道而驰,徒留那男子独自一人站在河旁。
有眼尖的看了片刻,也认出徐祈年来,低声问道: “那不是徐小公爷吗?”
“我瞧也像,那刚刚旁的那位是谁呀?”
“是不是勤信伯爵府那位,我可看到了,她们今日可坐在兴国公府的帐中。”
“我记得徐小公爷去年刚及弱冠吧,这是要…”
苏觅云没有说下去,但几人中隐隐传出些嬉笑声,姜与安用手肘碰了碰姜与乐,脸上的小表情不无得意,那意思像是在说: “你看吧,我都说了,姐姐你怎么还不着急。”
姜与乐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又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朝众人比了个“嘘”的手势,悄声说道: “我们原路返回吧。”
不管徐祈年和伯爵府的姑娘到底谈了些什么,肉眼可见的是他们之间并不愉快,以至于那位姑娘要避着她们众人,想来徐祈年此刻心中也是不大好受的,她们还是不要前去打扰为好。
众人点了点头,利索地转了身,姜与乐走在最后,不住地回望了两眼,咬了咬唇,还是撇过头去。
她是很想过去递两个枣给他,再八卦一番,可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姜与乐估计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脱她们的眼睛。
人家那边刚散场,你就屁颠屁颠地过去递枣,这叫他人看见了,指不定又有什么传言出来。
崔倩云离去后,徐祈年知道小道那头来了人,却没有看上一眼。
阿布在后头看了干着急,往前大走两步,问道: “公子怎还惹崔姑娘伤心了,这她若是回去跟夫人说上两句,公子你…”
徐祈年摆摆手,肩膀一松,言语中尽是疲惫, “早些说清楚为好,拖的时间越久,给别人的希望越大。”
“罢了。”他拂起袖子, “我们也回去吧,总不好叫母亲等太久。”
后面的马球会进展得如何徐祈年已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回去后伯爵夫人和倩云表妹已先行离开,帐中只余母亲一人。
母亲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也没有多说,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等待母亲的讯问,但出人意料的是母亲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过一句,直到回府。
修竹轩正堂内,灯烛长明,满室文雅秀气,案上一角是用白瓷浅盆栽种的小玉山竹。
安平郡主屏退了旁人,秀丽的面庞上挂满冷霜,轻喝一声, “跪下!”
徐祈年脸上没有任何反应,老老实实地跪在堂内中央,低着头脊背却依旧挺阔。
“你今日跟倩云说了什么?”
“我与表妹不合适。”
安平郡主沉着脸,一拍椅子扶手,斥道: “什么叫不合适!倩云那孩子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性子温婉,举止得体;再者,崔家与我们本就有亲,亲上加亲有何不好?”
其实对于这个独子,安平郡主极少严厉呵斥,可这次她是狠下心来了,年儿的婚事不仅关乎他个人,更关乎整个兴国公府的未来。
姜府一日不表明立场,徐家与姜家就绝无可能。
徐祈年依旧低着头,目光落在光亮的红檀香木地板上,淡淡回答道: “母亲看中的是倩云表妹这个人,还是崔家的势力?”
崔伯爷时任兵部侍郎,掌全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军械、军令之政,自己父亲执掌殿前司,若能搭上这条线,其中的好处不言而喻。
安平郡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儿子,难以置信这话是从他口中讲出,她微颤着从椅中站起,嗓音低哑, “你是个聪明的,知道如今大晟三衙,除侍卫马军司外,殿前司和侍卫步军司实则各司其主,你父亲掌管的殿前司自是效忠官家,而侍卫步军司里不知有多少人明面上称是官家的人,暗地里却受太后调动。”
徐祈年听这声音有些不对劲,慢慢抬起头来,见母亲一步步向前走来,眼底还泛着红,母亲的一字一句愈发铿锵有力, “所以你觉得我会不顾你的幸福,将你的婚事当作一场交易,只去攀附那些配得上我国公府的权贵之家是吗?”
他心中一悸,重重磕下头去, “是儿子心胸狭隘,误会母亲了,惹得母亲伤心,还请母亲重重责罚儿子。”
他在大理寺中看惯了至亲之人为利益反目的案例,更何况自己小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嘛,父亲离家,母亲改嫁,不愿带着自己这个累赘,把他丢到舅舅舅妈家,少时便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以至于长久以来他总认为与前途、利益、权势相比,个人的一点点亲缘关系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来到徐府后,他习惯性地认为安平郡主不喜姜与乐的原因除却那一层女官身份外,便是姜府的势力远远不够为兴国公助力。
现在想来,自己的心胸竟还是如此偏狭,不由得更加愧疚。
还未待他说出更多忏悔之话,双臂上突然感受到一阵温暖,安平郡主边将他扶起边劝说道: “年儿,娘不求你建功立业,只希望你找个忠臣之家的姑娘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
徐祈年微微启唇,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是说出了口, “母亲,这段时日别再为我张罗婚事了,我心中有人,实是容不下她人。”
“如果不是那人,无论是草草寻一门亲事还是精心挑选,于我于那姑娘而言,都是耽误了彼此。”
“母亲的顾虑我知道,朝堂局势变幻莫测,既然如此,何不再等等,我会证明姜姑娘就是不折不扣的忠臣。”
安平郡主看他目光坚定,知道实是劝不动了,只好长叹一声,默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