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庄不算大庄子,村子里就百来户人家,除却一些种地务农的门户里还有青壮年留下,其余多进城内官员府邸、粮米油铺做工去了。
姜与乐三人带着一些胥吏分散开来四处寻访,萧煦百密一疏,忘了向老内知打听月梅的真名,导致他们只能以月梅患病的祖母为突破口。
好在邻里街坊互相熟知,不消片刻,便有人引路到一户人家那。
据那人说,这户人家夫妻两个死得早,留下一老一小,老的近些年来身体也不好,全靠在城内做工的孙女接济。
三人一听,大概率符合他们所寻找的人家特征,徐祈年和姜与乐谢过引路人后,才推门进院。
一扇四处断裂未上锁的竹门,她稍稍用点力,竹门就不停嘎吱嘎吱,院子内部同样破败不堪,角落里栅栏围了一个鸡圈,可院子里还散落着鸡毛,湿润泥土混着鸡粪,萧煦捂着鼻掂着脚尖快步跨过院子。
她满心无谓,自己做记者下现场,什么肮脏污垢没碰过,只要不受伤便是万幸。她本以为徐祈年也会跟萧煦一般扭扭捏捏,生怕脚下染上一丁点异物,可他只是稍稍留意一点底下,依旧走得坦坦荡荡。
屋子门没开,他们一行人擅自进院已是失礼,现下不可再莽撞行事,吓到老人家可不好。
姜与乐轻叩门扇,声音尽可能放柔和, “老人家,打扰了,我们有些事想要问您,您方便开个门嘛?”
等了一会儿,里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她又敲一遍,声音多了一些急躁, “老人家?有人吗?”
她和徐祈年对视一眼,心中预感不妙,徐祈年见状拉起她的衣袖往后一起退了两步,右手一挥,后头挤在院子里的三五个胥吏便抡起胳膊上前。
先礼后兵是他的行事准则,木门从里面拴上,但年久失修加上白蚁啃食,看似牢固的门扇实则内心空洞,经不起他们这几下撞击就轰然倒地。
屋内密闭良久,霉气直冲他们而来,夯土堆砌而成的墙上浮着经年的灰绿霉点,低眼望去,墙缝处荒草丛生,屋子中央药渣满地,无处下脚。
屋子左侧挂着一道蓝色布帘,浅浅把卧房与大厅分割开来,姜与乐小心翼翼地向前,一直默默跟在最后的清安挤过人群,护在她身前抢先一步掀起帘子。
不出意外,木板搭就的板床上躺着的便是月梅祖母,身体瘦弱,皮色枯黄,口眼闭合,肚腹低陷。
“她这是死了吗?”萧煦见他们一动不动,跟着凑了上来,没成想看到这副场景。
“先查验查验。”徐祈年走上前去,先试了对方鼻息,又撑开她的眼皮,发现其眼白发黄,两手半握拳,发髻散开。
他将其规整好,转过身看到姜与乐失落的眼神,话如鲠在喉, “已经走了。”
姜与乐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把尸体送回敛房,我们再在村子里查找一下,看看近些时日有什么人来过月梅家。”
屋子本就狭小昏暗,一下子又挤进八九个人,她只觉心中苦闷至极,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低着头绕过他们匆匆走到门外,大口大口吸起气来,双手捏着自己袖边,指间来回揉搓。
月梅祖母死因尚且不明,但极有可能是无人救治生病致死,若是自己来早一点,或许就会少一条人命。
“她怎么了?”萧煦不理解,她又不认识这人,怎么显得这么难过?
“可能觉得自己也有过错吧。”徐祈年知道这种感受,譬如手中握着的一段绳索,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地看着它坠入深渊,将它带入深渊的是自己吗,不是,但抓不住它的却是自己。
“女人就是麻烦,若不是姑母执意女子当政,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萧煦双手交叉放到脑后,胥吏都给他让了道,他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看到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子正递了一块麦芽糖过去。
姜与乐不用问就知道这必是春桃塞给他的,笑着推却了, “我没事,我们还要在村里呆好一会儿,午膳怕是不能按时用了,你留着填肚子吧。”
“喂,小子,拿来我吃,正巧我饿了。”
“晨间抢了茶不够,现在还要抢糖?”徐祈年一使劲,狠狠向下拍中萧煦讨糖的手掌,然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样,似无事发生。
萧煦掌心红了好一片,呼呼吹着气, “我说徐祈年,你是越发小气了,一盏茶你要讲,一块糖你也要说。”
“走吧。”徐祈年压根不理会萧煦在身后的叫唤,径直走向姜与乐, “我们出去找村民问问。”
“萧煦,你和剩下的两个胥吏一起去村子西面打听打听,我们去东面。”
徐祈年头也没回,只给萧煦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萧煦刚刚说的“女子麻烦,不该当政”的言论他很不喜欢。
从大理寺出发至萍庄,又花费一番时间打探查找,至今已快到晌午,空气炎热苦炙,万籁俱寂,唯有灶房叮当作响,有些手脚快的人家都有饭菜香气飘出。
清安悄然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七步的地方,他不喜欢离人太近,尤其是当官的男人。
“你不要多心,老太的死与你我都无关,尽早破案才是真。”
“我知道,这不是出来查案了嘛。”
徐祈年和她走了一里地,才看到一户院门大开的人家支了张木桌在院内用饭,那汉子□□着上身,腰间系着一根汗巾,对正从灶房内端菜的妻子吆五喝六。
“肉呢!尽整些素的,你男人哪有力气下地干活!”
“来了来了。”
妻子皮肤黝黑,身子瘦弱,半弯腰板后还背着个未断奶的娃娃,手里颤颤巍巍端盆白煮肉,汉子也只是瞥一眼,一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姜与乐不悦地皱皱眉,向前大跨几步,接过妇人手中的肉盆放到桌上,她清楚地触摸到妇人双手上厚厚的老茧,平日里定也下地干活,只是如今刚生完孩子才算“歇息”上一阵。
“多谢这位…”妇人抬起头,道谢的话又骤然停止,她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穿着官袍的女子。
“你们是谁?”汉子摔下筷子,对于两位不速之客怀揣着莫大敌意,对他来讲,胥吏的衙差服比眼前这身文邹邹的官袍更具威慑力。
“你不必紧张,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员。”徐祈年看这汉子膀大腰圆,阿布又被他派出去调查其他事情了,若真是打起来,心里还真是没把握, “只是想来调查一些事。”
一听是大理寺里当官的,那可就是京官,他稍稍敛起戾气, “什么事?”
姜与乐简单说明情况,但把二者已死的信息给隐去了,她怕打草惊蛇。
“我成日里都在田里,你们说的啥,我不知道,你们问她吧。”汉子朝身旁妻子努努嘴,然后就自顾自坐下大口嚼肉。
刚刚谈话期间,姜与乐就感受到妇人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游走,此刻她转过头去,大大方方问道: “你可认识那户人家?可知道近日有哪些人与她们接触过?”
妇人一面不断摇晃哄着身后娃娃,一面皱着脸思考,断断续续道: “我知道…老的身体…不行,她孙女…从城里回来,呆了几日…就走了。”
姜与乐一听有希望,追问道: “能想起来具体是哪一日嘛?她有和谁接触过嘛?”
“就…前几日,具体…忘了,没看到…过谁。”妇人说得磕磕巴巴,很是费劲,姜与乐看得出对方尽力而为了。
“多谢。”简单留下两个字后,她还想抓紧时间去别处问问。
“你的衣服…好看。”
妇人说得诚恳,眼里流露出艳羡之意,姜与乐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对方满是补丁的布衫,她想对妇人说“你也可以的”,但环绕四周后,终究是没讲出口。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有些事情不仅仅是靠努力可以获得的,如若她不曾重生在姜家,她或许需要更长的时间与路程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姜与乐握着对方粗粝毛糙的手,神情凝重, “若是以后你受谁欺负了,记得来大理寺找我,我姓姜,老姜的姜。”
说完,睨了坐在凳上的汉子一眼,他嘴里吐出肥肉,呸一声, “真晦气。”
他才不怕一个女子呢,披身官服又怎样,狐假虎威罢了,一只小猫还想充山大王了,他断定一定是这个大人为了哄家里的娇妻才把官服借给她穿,还真是有闺中情趣。
如此想着,脸上笑容都变得奸猾起来。
姜与乐撇过头去,不再看这张直让自己犯恶心的脸,可随后却听到一声痛呼,那汉子已从凳上跌落,被清安跪压在身下。
她敢笃定,清安再使点力,汉子手臂就直接被卸下来了。
“打人了!官府打人了!”
“欸,”徐祈年顺势蹲下去看着他,并没有救他之意, “这位小兄弟非我大理寺之人,身上也没有衙差官服,你可不要随口污蔑。”
“官老爷!我没做错啥呀!你们这是做甚?”
趁这混乱之际,姜与乐掏出一些碎银塞到妇人手中, “藏好,给自己和孩子补补。”
作者有话要说:月梅祖母尸体特征来自《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