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萧煦才缓缓踏入大理寺的门槛,未着官服,一袭赤色云纹襕衫,耳鬓处还簪了一朵艳丽的石榴花。
“玉卿,玉卿呐,去侯府了嘛?”
“这个点,裴侯也该回府了吧。”
“玉卿人呢?”
徐祈年闻声从值房内走出,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惯是习以为常的了。
他抬眼伸出五指遮挡刺眼光线,顿了顿,吩咐胥吏将姜评事请来一道去侯府。
誊写卷宗一事除消磨时间外,并无太大作用,唯有亲身参与一个案子的始末,才能尽早担起重责。
“你还带她干嘛?论资格她也排不上跟着我们办案啊。”
徐祈年睨了他一眼,言语中多少夹杂些责怪之意, “右寺正还是把官服换上再说话吧。”
萧煦轻弹了一下耳鬓的石榴花,眉毛轻挑, “那衣服穿着不舒服,这身不影响我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暮春时节,岸堤上的杨柳青翠欲流,杂花丛生,黄鹂婉转,景色宜人。
姜与乐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骑马,想是尚京城内流行马球,原主身为鸿胪寺卿的女儿,必也习过马术。
骑马总是要快些的,路上她听徐祈年和萧煦聊起才得知裴侯的侯位并非靠功勋,而是靠夫人。
裴侯原先不过是尚京城内一个小小的京官,凭借一曲词赋得了清平县主的喜爱,由此才跟皇室攀上关系,得了个侯位。
这清平县主是先帝宠妃施贵妃唯一的女儿,早年间施贵妃没少跟当朝太后争宠,现在局势明了,裴侯才上赶着巴结太后的胞兄靖国公。
裴侯刚刚下朝回来,身上官服还未来得及换,就将他们三人迎进了前厅,徐祈年和萧煦他自是认识的。
“这位女官是…”裴侯看着她有三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萧煦抢先回道: “赏春宴,在长廊处大喊小公爷的那个,想起来没?”
姜与乐无奈地瞪他一眼,哪有这么介绍人的,她抻抻袖子拱手道: “下官是新上任的大理寺评事,昨日事急失礼,还请侯爷多多包涵。”
“欸,这是哪里的话,女子当官本就不易,姜评事必是有过人之处,才能跟着两位寺正一同探案啊。”
案件与官员有关就是这点不好,光是寒暄之词都能耗掉半盏茶的功夫。
徐祈年快刀斩乱麻,直奔主题, “裴侯,昨日发现浮尸后,大理寺胥吏在清泉池打捞搜索一番,好在未发现其他死者。”
“是,是。”裴侯肃起神情,比手请三人落座, “昨日赏春宴不欢而散,我已让老内知连夜排查府内人员,尤其是后院,我可向二位寺正保证死者并非我府上人员。”
裴侯曲起指节,轻扣桌案,老内知闻风而动,双手奉上一份名单册子,徐祈年点头接过,略微扫过一眼,就将其传给身旁的萧煦。
死者为死后被人抛入水中一事严格保密,外人无从得知。
若承远侯府上丢了奴仆,还是在自家园池中发现的,无论自杀他杀,传出去名声都不会好听。裴侯既事先早有准备,这名单册子想必也是难以瞧出端倪。
裴侯轻拨茶盖,撇去浮沫,眼神似有似无地朝萧煦飘去,徐祈年看得简单,没想到倒是萧煦紧紧握着不撒手。
姜与乐见他看得出神,好言问道: “可是有发现?”
萧煦长长地“嗯~”了一声,手肘搭在茶桌上,将册子递了一半过去,煞有其事地答, “你瞧,这侯府女使的名字多有意思,春风、夏花、秋雪、冬月;东琴,南棋,西书,北画…”
“萧寺正的重点可真是与常人不同呢。”
府上女使取名多是这般,寓意好,对仗工整又好记,这个称不上发现的发现让她顺手接过册子,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萧煦听出她的揶揄,辩驳道: “我府上的女使就不叫这些,多无趣,都是什么蝶啊,鹿啊,鹤啊,听着就很有生气。”
裴侯笑笑, “靖国公府自然非我一个小小的侯府可以比,不知关于此案,二位寺正可查到一些线索,透露一二予我如何。”
他放下茶盏,满面愁容,稀疏的眉尾耷拉下来, “不瞒二位寺正,昨日尚京城内的显户我都递了帖子,发生如此骇人之事怕是吓坏不少夫人姑娘,回府后必会跟各位大人提起,这朝里朝外无不在议论我啊。”
早些年间,施贵妃在时还好,纵使他高攀夫人,没有本事撑起承远侯这个爵位,朝堂之上也无舆论,可近些年施贵妃早逝,太后扶持幼帝,一桩桩一件件,他顶着头顶的爵位如川中浮萍,生怕太后不高兴,一个浪头打下来便永无翻身之地。
他双手置于膝头,显得局促不安, “所以,恳请二位寺正早日澄清此案与我承远侯府上下并无瓜葛。”
真相如何,真凶是谁,他不在乎,只要不跟侯府扯上关系,一切都好办。
“你也太着急了,人人都知道尸体在那池子里,我们这什么都没查出来呢,怎么能随随便便跟外界交待。”
萧煦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他的身份允许他此般作态,裴侯心中纵有不满,面上也全无体现,
“是,是,萧寺正说的是,是我着急了。”
那边讨论得热闹,姜与乐却不参与其中,摩挲着双指一页一页翻着册子。
册子为蓝皮书封,磨旧痕迹明显,应是建府时就使用的名单正本,而不是抄录下来的副本,书页、墨迹也跟着有新有旧。
浅翻了大半本,都并无错处,她心想或许死者真的并非来自承远侯府,就在她将放手之际,一页崭新的墨迹引起她的注意。
比之后面几页,此页上的名字墨色深重,与她今日提笔誊写的卷宗放至一处,都难以分出个新旧来。
她不作声张,悄悄合上册子,装作不在意地瞥了瞥装帧所用的细线,如初雪一般白净,丝毫没有发黄黑污之处,这得保管得多么仔细,才会如新线一般,又或是重新装帧过。
萧煦见她低头看了老半天,总算是舍得撒了手, “怎样?有发现?”
“侯府的内知记得工整仔细,我多瞧瞧,回去让家中内知学着点。”
姜与乐不说是与不是,只是一顿夸,老内知听了默默接过册子,喜笑颜开道: “姜评事过奖了,分内之事罢了。”
她抿抿下唇,佯作害羞别扭地站起身问道: “不知府内东司在何处,属实是…”
“我看她也没喝茶啊,”萧煦转过身去搭上徐祈年的肩低语道, “怎么还内急了。”
徐祈年轻闭双眼,拂去他的手,略带一丝嫌弃地回复, “你掌心出汗,尚且不能控制,多问这些作甚。”
裴侯多把心思放在两位寺正上,对姜与乐不甚在意,想着带出来也多半是为了日后在太后那好交代,就叫了位嬷嬷引她前去。
送至东司,她半弯腰捂住腹部,从怀间掏出点碎银来,塞到嬷嬷手中,故作矫情, “多谢嬷嬷引路,这些就当作嬷嬷的辛苦费了。只是…我肚子实在痛,恐苦了嬷嬷,还请嬷嬷不必在外守候了。”
嬷嬷见她腹痛着急,接过银子,也只当作是小娘子面皮薄罢了,和声道: “姑娘可识得路?”
她忙点头,身子又跟着扭了扭, “识得识得。”
“好好好,那老身告退了。”
嬷嬷走得急,连头都没回一下,着实是为姑娘考虑了。
待连嬷嬷的背影都瞧不见了,姜与乐绕了道,往内院走去,晟朝官员府邸院落安排大抵相似,况且昨日她来过,摸索着还是能寻到内院的。
若是问起,便说迷了路,女子身份此刻显得格外稳当。
曲径通幽,昨个儿没来得及欣赏的繁花如献宝似地展现在她眼前,满地蓬勃生长的紫云英,在春风撩拨下漫天飞舞的绯红樱花,一排排在花圃里逞妍斗色的鸢尾花。
姜与乐想起那一页上的四个名字,分别对应梅兰竹菊,她断定死者就在这四人中间。
疾步走了片刻,将将进月洞门,便遇见手持花浇的女使。
女使想必听到些风声,见她官袍加身就垂下头加快步履离去,事出反常必有妖,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她反身朝女使追去,疾跑一段也就追上了。
“姑娘莫怕,在下只是想打听个人。”
听到姜与乐出声,她才好奇地抬起头, “你是女子?”
原来刚刚匆匆一瞥,看到官袍默认为是官衙办案,还心存疑惑,外男怎可随意进入后院?
确认为女子后,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女子同女子间说话总是方便些的。
“是,不过今日不是为公事前来,而是想来寻一个人,她也在这后宅中做事,她叫月梅,姑娘可识得?”
“月梅啊,月梅现不在府上,她家中祖母身体抱恙,向内知告了七日假,回家照料去了。”
姜与乐记得一清二楚,册子中并未记载告假一事,当下了然, “那姑娘可知她家中何处?”
“好像离尚京不远,具体是哪我就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话:东司:指禅林东序之僧所用之厕所,至后世,成为厕所之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