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天,临近中午,柏乐逸在床头的闹铃声中醒来。
按掉闹钟,在宽木百叶窗反照进的明亮太阳光里,他迟疑顿住。
前一夜……后来怎么睡着的?
没印象。
他猛抬头,望向斜对面落地窗那边的沙发。
没人。确定。
明明更早一些时候,她轻声点菜“捞汁小海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在他伸出的手掌外,她身体后倾,原地消失躲开的景象,也犹在眼前。
——先前,自己身边,似乎时时有她在的感觉那么强烈,他都不肯信。
眼下,她彻底消失了,他却感到,自己向来极擅理性思考的大脑,忽然向一个非理性的未知领域,打开了一条缝。
这件事说来也简单,只要他肯相信,她是个有办法自由跨越空间的人,就能解释。
假设这一点成立,那么问题来了——她说的那个系统,到底是什么组织?
她来找他,收他为徒,又是为什么?
前些天在脑子里始终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简直跟活了一样,在柏乐逸大脑里跳闪。
今天要是再碰到她,他要问个清楚。
柏乐逸往常跟米旋儿碰面,都是在鹿台山的剧组里。
前些日子不想见她,可她没事就在他目光范围内晃荡;今天想找她了,她却迟迟不出现。
一直到剧组准备开机,柏乐逸站到镜头前面,她才身形一晃,出现在围观人群里。
柏乐逸:?
……怎么今天,好像有点别扭?
不太敢看他。也不太开心。
当然,跟往常一样,她还是会被他的表演状态吸引。
柏乐逸每次从戏里出来,总会看到,她露出被剧情唬住、沉浸其中的表情。
但今天明显有些不同。
她虽然一如既往混迹在围观人群里,却总侧着身,仿佛在看别处。
就像个在电视旁写作业的小朋友,明明满心向着剧情,脸却一本正经在盯书本。
而一旦听到计宾宣布“休息几分钟”后,她又会一转身,原地消失。
柏乐逸:“……”
躲他?
不是要当他“师父”么?
——不过,关于她到底能不能“自由跨越空间”,柏乐逸扫一眼她今天的穿着,就确定了。
那一身搭配,尤其衣服,绝不会有其他答案。
但随即,他却自己都不能懂地,从胸中滑过一丝好笑的感觉。
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
*
米旋儿并不知道有人盯上了她的衣服。
她今天确实不太好过。
心情沮丧。
也的确是在躲柏乐逸。
主要昨晚的事……她这辈子第一次遇到。
连续那么多天,偷种降防备的种子,都无事发生;昨晚刚想夹带点私货,就被人逮个正着!
幸亏他是凡躯,睡眠草朝他一丢,就应声睡去。
但……
米旋儿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系统中心都是简单直接的人,和单纯好把握的工作。
所以,这辈子仅有的两次动小心思,就遭到现世报,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可夹带私货也不怪她啊。
在她的认知里,师徒本就是不分彼此、同吃同住的一家人。
小时候,她是周辰包吃包住,包教会养大的;所以,她对柏乐逸,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愿意带着这个徒儿,包他吃包他住,手把手包教会他神官技能——但首先,他得愿意认她为师父,听她话吧?
所有神官带徒弟的故事,都是以“收了徒儿”开始,以“懂事的徒儿顺利或波折地出师,师父重体验了一遍人间事,满意而归”结束。
——徒儿学得顺不顺,才是重点;什么时候,“收徒”变成那么大的难题?
现在人家打死不认她,她只好采取怀柔手段,整天围着他转。
白天刷存在感,期望培养点信任;晚上熬夜,试图降低点防备心……
她也想体验公费旅游的乐趣啊。
但现实就是,她被困在了准逆徒的住处。为了不打草惊蛇,吃个饭都要偷偷摸摸,换身衣服也只有男装可选——
她一介神官,都过得这么委屈了……
怎么被他抓到后,还会生出些、好像做贼心虚的愧疚?
就好像她接近他,是为了骗吃骗穿似的……
米旋儿不开心。
她现在还不知道,这种不开心,源自一种跟“讨生活”相似的体验——某些事不想做,但不得不面对。
戏精默默地观察着她。
米旋儿出神地看完一段逆徒的现场表演,转身拉上隐身遮罩,第一千次陷入自闭。
她不想收徒了。
想回到单纯的系统里去,找周辰给她开秘境挑战通道。
如果周辰不肯,那她就永远都做神官好了。
虽然,做神官就不能自立门户,也许得永远活在周辰给她造的那套小院子里。白天按部就班地出任务,晚上天天做噩梦……
晚上做噩梦,也总比昨晚过后,现在每每看到、想到那个逆徒时,都好比大白天做噩梦要好一点吧?
然而,想到这,米旋儿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准逆徒房间里睡得这几场好觉来。
呜……
她转过视线,闷闷地看着人群中,专心投入工作的逆徒。
几秒后,她叹口气。
还是努努力,把他劝服,收进来得好。
主意暂定,心情也稳定许多。
然而随即,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片场,似乎不太对劲——
剧组今天安排的,是一场准徒儿跟上百个群演,在山林间合作的大场面群戏。
但同一个镜头,似乎,被叫停的次数太多了。
好多次,柏乐逸甚至都还没开始表演,就被叫停。
然后,副导演的骂声,就通过扩音器,从半山腰,拉拉杂杂地传下来。
这时,米旋儿正躲在场外一片树荫下围观,离柏乐逸的起始站位,大约五六米远的距离。
她听不清小喇叭里骂的什么,但看柏乐逸,回回培养好情绪,就被喊“停”,然后重来——很难不替他郁闷。
“好!各就各位,预备——走!……停!”
又一次。
米旋儿看着柏乐逸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脸,心中正抱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靠”。
她循声回头。
是个手里攥着对讲机的场务。
他黑黑的圆脸皱成一团,牙疼似的压低声音,跟身边人说:“大本营里,导演发飙了。说金主的钱来之不易,交的作业得对得起人家的信任——今儿这条要是再拍不出来,就一直拍,反复拍,拍到及格为止——我看是够呛!”
米旋儿跟着他,抬起视线,看了看前方树林里,密密麻麻的群演;再跟着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
三月底,春夏之交,乍暖还寒。
今天就是乍暖。
当前气温飙升到了31度,他们拍的却是寒冬腊月的戏。
群演们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脸上都是汗,却要靠表演,生生渲染出天寒地冻的感觉。
对于其中很多人来说,这显然办不到。
听场务抱怨的人,同情地瘪了下嘴,悄声嘟囔回去:“嗨,最惨的还是柏柏!演技那么好,却不得不陪练——他穿的衣服也最厚,羊毛西装、羊毛大衣、羊绒围巾!这么陪下去,怕是要焐出个好歹来……”
同情的言论还没发表完,他就住口,呆了一下。
使劲眨眨眼,问场务:“哥,刚刚……是不是有一个人影,‘咻’地从前面过去了???”
场务也恍然觉得,似有那么一抹残影。
但他也不确定,茫然顺口问:“过哪去了?”
那哥们一脸不可思议,朝山上抬头:“好像……上大本营去了。”
剧组的大本营设在半山腰,是一片拉着墨绿色遮雨布的山间平地。
棚子里塞满各种设备,核心幕后团队都在这儿。
米旋儿到的时候,正听见计宾压着火,不满地抱怨道:“怎么回事!”
他一手叉腰,另一手握着对讲机,拿天线指着面前的监视器,说:“你看看这像话吗!!!”
大本营里其他人都尽量躲开,怕被导演的怒火误烧。
但米旋儿却径直走到了他身边。
计宾一心都在镜头上,没注意是哪位过来分担他的忧愁,颤巍巍的天线点着屏幕,利索骂道:“你看看这个、这个!跟柏柏同框也不是头一回了,还犯花痴!!!还有,女同志就算了!他怎么也一副五迷三道的样儿?!”
后一句话,是咬着后槽牙爆炸的。
米旋儿跟着看到了画面上,几张抹得脏兮兮的脸。他们不分男女,都冲着柏乐逸的方向,张着嘴巴,眼睛发直。
身后马上有脚步声跑出凉棚,米旋儿听到那人像是捂着嘴巴在打小报告:“副导,还是那几个花痴……”
计宾明白,他的意思已经被有效传递下去了,但这还没完。
他拖动着拍摄材料的进度条,气咻咻地指点各个角落:“还有这些、这些,你看,都什么表情!这哪是挨冻?哪是挨饿?我们这是灾难片啊,饥荒、逃难,是丰富有厚度的——他们呢,悲伤得假模假式,表情包都不这么做!”
米旋儿身后又有脚步声跑出大本营,老样子,捂着嘴说:“副导,老问题,他们表情不到位……”
于是,山间又响起了一阵拉拉杂杂的骂声。
米旋儿听明白了些。
小喇叭里,副导演连骂带劝,一会儿指点他们该怎么演,一会儿又劝他们,别死盯着柏乐逸看。
让他们“喜欢他就不要连累他”,完了要求重新就位,说:“咱们从头来啊——来,走!”
山下传来带着回音的打板声,可没“走”两步,身前的计宾就又“啧!”,喝道:“停!”
三台监视器,其中一台,特写了林中柏乐逸的表情。
充沛的感情投入,却被一声“停”打散。
随即,他再次看不出情绪地退出画面。
在工作层面,他的耐性似乎无穷无尽。
米旋儿心里,却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恻隐。
计宾叹口气,拿起对讲机,道:“不行啊!要不,先别开机了。让柏柏跟他们配配戏,多磨几遍,再……”
话没说完,他的嘴巴被一双手捂住。
计宾:“……唔???”
耳旁传来一个温软,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开机。我来给你们气氛。”
计宾:“?????”
恍神间,捂着他的手松开。
他本能回过头——没人。
计宾打了个寒战,想了想,身上又后知后觉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刚刚那是……撞那什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米旋儿:逆徒很逆,但不能不管。
(一无所知又内心戏丰富的计导,在旁边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