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儿想, 接下来的日子, 她一定会经历一番水深火热、人情冷暖。www.zuowenbolan.com
可是两天过去了, 她觉得……画风好像有点不对。
这三十年不被宠的日子跟意料中的日子差距有点儿大,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她最近被云家姐妹养刁了的嘴。
她本来已经作好了准备迎接刚进宫时的那些肥肉霉菜。虽然她有自己的小厨房, 可是一应份例还是要从东宫的大厨房领取。柳氏与她已经撕破了脸,不趁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什么时候打?
可是她发现……这两天, 水果特别甜,青菜特别翠, 连米饭好像都比之前的甘糯香软。就这些小小的变化, 加一起,好像比之前更好了一些。
她想了想,断定是云灵云珠两姐妹看她可怜, 发挥了十成的功力。
这天晚饭, 她吃完一个鲜美无比的鲍汁蒸蛋羹,抚慰了一下自己暖暖的心口,便招了云灵云珠两姐妹进来打赏。
没想到, 姐妹俩死活不要赏钱,说以后用钱的日出多着, 别在她们身上浪费了,又坚持说东西好吃, 真不是她们两个的功劳。
“夫人,您别不信,真是从东宫小厨房领来的东西好。”
沐儿还真不信柳夫人会贤惠到这个地步, 不打落水狗就已经不错,有什么理由比之前还照顾她?只得叫了全福和小星子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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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福有些垂头丧气的。他真没想到,夫人会这么倔,好日子没过几天,竟然把殿下得罪得这么狠。这临华殿算是彻底废了。可是……要说离开临华殿,他还真舍不得。毕竟遇到这么个主子,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听到沐儿问这事,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以为,经过那日的事,他再出门,又会是以前的待遇,少不得陪小心说好话。没想到,办起事来,竟比之前还顺利。
去领个什么炭烛纸布插花什么的,都捡最好的给。
那态度,怎么说呢……如果以前是有所图的巴结,这会儿就是带了几分真心。临了,都会说一句:你们夫人心情怕是不好,多劝解着些。缺什么,只管来,捡好的给你留着。
他初时不明白,后来私下一打听,才醒过味儿来。
可他抬眼看了一看自家一脸平静的主子,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把那些话说出来。
倒是流采在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那天之后,流采就像病了一样,人蔫蔫的,总觉得是自己给夫人闯的祸,也不说话,只时不时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小脸都瘦了一圈。
沐儿转眼看了看,拍了拍她的小肩,笑道:“小小年纪,叹气叹得跟老太太一样。跟你说,殿下不过是借题发挥。我想明白了,殿下是因为我……僭越了,才把我打入冷宫的。你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流采低着头,吸了吸鼻子,眼泪又“吧嗒”掉下来,沐儿索性有些强硬地抬起她的小脸,拿自己的绢子替她擦了泪,凶道:“不许再哭了。再哭,就送你回安平伯府去!”
流采瘪着小嘴,蜡黄着一张脸,忍住了泪。
全福在一边,看得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这流采也太有福分了。换个人……现在尸体怕已经在乱坟岗喂野狗了。
“夫人,说了您别生气,如今宫里人给夫人取了个别号……倒没有不敬的意思。”
“别号?”沐儿将手绢收起来,看着全福,别号她以前倒有一个,叫懒姑娘。
“是呀,私下有不少宫人都管夫人叫西霞夫人。”
“西霞夫人?什么意思?”
“西霞就是惜下。为的是……像夫人这样,为了护着个婢女,连自个儿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的主子,别说见过,听也没听过呀。所以,大伙儿,便忍不住都想对夫人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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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儿顿时涨红了脸。
她哪有这么……高尚?她当然不能看着流采死,可她也拨过自己的小算盘。她一边脸红,一边抬眼看了看周围宫人的脸,从全福,流采,再到云灵云珠,个个看着她的眼神都在发光,好像真看着什么活菩萨一样。
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动,这些人才算是有情有义,有他们陪着,过三十年清静日子也不错。便也懒得解释什么。虽然她从不在乎名声,可有个好名声总是件好事。
反正日子不难过,她便安心了。凤仪宫的学习还是照旧。虽然第一天有些不愉快,可这两天,红荔嬷嬷倒对她客客气气地,连跟着去的点翠,也有一张小凳子坐着。
教的内容,从后宫人等各种品级开始,不光是后妃,也包括太监宫女侍卫等,内容十分琐碎,从穿着打扮到月领多少份例无一不包。
她虽然觉得记着一个三等宫女每月拿多少钱、司膳司有什么职责,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可是想着人家老嬷嬷七十多了,还要认真准备东西,费神教她,她倒也没偷懒,能记的都记下了,不懂的也认真提问。
转眼就到了十九。
她便有些记挂着九哥儿第二天去锦文上学的事。
当时太子说要送九哥儿去,她还感动得让九哥儿叫了“姐夫”,现在想来真是脸红。她稀里糊涂地怎么就忘了,二十这天,太子还有早朝呢?哪能放下朝中大事不管,出宫送九哥儿上学?可见太子真不过是随口说说,她因在这些事上不留心,便当了真。
一早,她就交待全福:“明儿锦文开学,辛苦你一大早跑一趟安平伯府,陪着他去锦文看看,也跟他说一声,若是在锦文还挨欺负,便说病了,别去上学了。”
对她来说,九哥儿好好的长大比什么都强,读书这事,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不是什么大事。九哥儿胆小又单纯,又没什么靠山,真进了官场,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不如就好好学学管家理事的庶务,踏踏实实过日子。
可听到全福耳朵里,便觉得……他家夫人可真是个惜下的性子,对弟弟也是这么娇宠着。别人家孩子打着骂着也逼着去上学,到她这里,竟是叫弟弟倒退着走。
全福十五那日,留下看家,也不知道太子说过要送九哥儿去锦文的事。想着夫人既然交待了这事,他自然不能怠慢,忙忐忑不安地去找柳夫人要出宫的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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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儿选流采不选太子,得罪了太子失宠的事,十六当晚就作为一件奇事传遍了全宫。柳氏自然也是知道的。她当时听了冷笑了一声:“做戏也太过了些。”
她的贴身丫头葡萄不解。
她便解释道:“好端端的殿下做什么出这么道题给她?怕不是她名声太烂,殿下这样肆无忌惮地宠她,怕前朝的大臣们有微词罢了。你瞧着吧,不出两日,宫中必会传出沈夫人有多仁义的风声。过两天,殿下又找个借口,怕会宠得比先前还厉害。”
她这样解读,自然不会自己去撞枪口,做什么小动作,跟沈氏作对。只得按下心里的烦躁,默默地回想着她爹的教导:什么都不做,就是什么都做了。她爹说得实在有道理,万夫人不就毁在做太多上么?
好在陈氏回来,对她倒是比之前恭敬了许多,皇后娘娘也十分看重她,她在东宫还当着家,除了夜里孤寂些,日子倒也不难过。
过了两天,宫中还真传出沈夫人有了个什么西霞夫人的名号,她便更觉得自己料事如神。正想着去找陈氏,一起吐吐怨气,就听到说临华殿的总管要腰牌出宫。
她打听了一下,说是为了沈家小九上学的事,她便痛快发了牌子派了车,还让葡萄去问,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帮忙的地方,反正这种便宜的贤德名声,谁还嫌多呢?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自然有她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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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福捏着轻易发下来的腰牌回了临华殿,越想越觉得不能理解……他家夫人不是失宠了么?下面的人念了她的情谊也就罢了,怎么柳夫人也一副更急着巴结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宫中的几十年算是白过了,楞是看不明白。
他当天晚上就出了宫,怕第二天等宫门开了再去,赶不上趟。
二十日一大早,辰时,他就到了沈家。守门的人自然认得他,忙请了进去。
没多久,就见九哥儿打扮得整齐漂亮地出来了。见到他,扬起一道漆黑的长眉,张口就天真地问:“公公不是姐姐身边的人么?我还以为只有殿下会来。”
全福:……。也不怪他们,宫外消息没那么灵通,根本不知道殿下已经跟夫人闹翻的事。只是惊奇,原来殿下还说了要来的么?
他强撑着笑道:“殿下要上朝呢,哪能这会子就出了宫?时辰不早,奴才准备好了马车,便送哥儿到学里去?”
九哥儿愣了愣:“殿下不来了吗?”
全福苦笑,殿下三十年不去临华殿,还会来沈家管你个小破孩子的事?
“殿下要上朝呀。”
九哥儿一张白玉般的小脸上好像顿时没了光彩。
安平伯这时睡眼惺忪地跟着罗姨娘出来了。
听到这话,呵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殿下哪会有那闲工夫?有临华的公公来,已经给你长脸了。还不快走。”
九哥儿低了头嘟囔道:“罗家老四和贺家老五还说要来呢,不等他们么?”
本来他想着太子要送他,最好不要这两个来了。谁知道这两个昨天特意派了人来通知他,说是回头大家一辆马车去。罗姨娘没处理过这样的事,也不敢得罪人家,便只得答应下来。
安平伯一听,这罗家和贺家,他也惹不起,忍不住就看了看罗姨娘。这娘们生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出息呢?以后这家里的事,不如就丢给她来管,没准还能养出几个有本事的。
正想得美,就听到外头有动静,说是罗家的马车来了。
九哥儿只得叫书童拿着上学要用的东西,安平伯也跟着,一堆人往外走。
到了大门外,就见一辆宽大的马车,罩着全新的蓝呢车衣,前面两匹神骏的黄膘马,十分气派。
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其中两个小公子,一胖一瘦,穿得遍身锦绣。
两人一眼就看见全福,以为他是太子派来的,忙上前道:“还请公公回去跟殿下说一声,我们在学里必定会护着沈九公子,绝不叫他受半丝委屈。”
全福:?这事他也不清楚。
安平伯已经拖了九哥儿过来,那两人这才跟他们亲热招呼,就要拉着九哥儿上马车。
九哥儿有些蔫,抬眼看了一眼全福,想了想,还是跟全福道:“公公不必送我了。回去请跟姐姐说,请她放心吧。这回便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不会哑忍着,咬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来。”
全福一听,吓得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哥儿在学里,还是要多多与人为善才是。”若真再打起来,这回,殿下可不会再给他们撑腰了。难怪夫人要让他来一趟,还说,宁可让九哥儿装病不去,也别上这学了。
几人便上了车,车夫刚要吆喝马儿动,就见前面来了一辆青蓬小马车,跟全福的那台马车一样,都是宫里太监出外办事用的。
全福一惊。
就见那马车“得得”驶到安平伯府前,停下,车上跳下一个光鲜漂亮的半大小子,全福和沈家人全认得,竟是小笛子。
小笛子见着全福,眼睛往他这边照了照,便转头冲安平伯行了一礼:“九少爷可准备好了?殿下朝中耽搁了片刻,这就来了。”
安平伯脚下一软,罗姨娘忙扶住他,开心地叫道:“九哥儿,快下车!”
她话音刚落,九哥儿已经带着小厮从罗家的大马车上跳了下来:“我就知道,殿下不会食言的。”
全福双腿发颤,半天上前,壮胆拉着小笛子往边上去,轻声问:“殿下气消了?”
小笛子机灵的眼珠子转了几转,贴着他耳边道:“我可不敢乱议。反正……殿下没忘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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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又等了快两刻钟,太子的马车就出现了。
太子也没下车。九哥儿在马车边行了礼,正要转身回到罗家的马车上,就听车中太子淡淡地道:“上来吧。”
这下别说九哥儿,在场所有的人,没一个不倒抽一口凉气的。
这可是太子的车架,是什么人都上得的吗?九哥儿一个沈家庶出的小子,竟然有这份荣宠?
安平伯在地上连连磕头,嘴里嚷着:谢殿下恩典。
全福看着九哥儿在小笛子帮助下上了太子的车,心里激动得想赶紧冲回去向夫人报告。
可是他转念一想,还不如跟着去锦文,到时候跟夫人说起来也更妥帖不是?
一队车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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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儿乖乖地坐在太子的马车里,一动不敢动。太子端坐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冯冲缩在一边,看了看沈九,端出一只摄丝点心盒子,道:“九哥儿可吃了早饭?这些点心都是宫里一大早给殿下做的,精致着呢,可想尝尝?”
九哥儿看那点心盒子里放着四样精致漂亮,叫不出名字的点心,抿了抿小嘴,偷偷咽了下口水,轻轻摇了摇头。
冯冲:……。这孩子倒是温顺,胆小,怎么他那个姐姐就这么无法无天呢!
“咳咳……”太子突然咳了两声。九哥儿吓了一跳,忙抬头问:“殿下可是身子不适?”跟沐儿相似的眉眼间全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冯冲忙上前,递给太子一杯热参茶。提起这事,他最气,太子那时被气得大衣裳没穿就出了门,招了寒气,这两天都有点儿咳嗽。偏这样了,还惦记着答应过九哥儿,匆匆收了早朝,赶来送他上学。
太子喝了两口参茶,盯着九哥儿看了一眼,脸上表情略缓了缓,亲手拿过那盒子点心:“赏你的,在学里当点心吃罢。”
九哥儿脸上露出一个单纯又羞涩的笑来,就着车上,歪歪斜斜地行了个礼:“谢谢殿下。请殿下保重身子。不然……姐姐肯定会担心呢。”
太子脸色先是一暖,后又一僵,半天轻轻“嗯”了一声。
冯冲在一旁见了,暗暗揉揉发梗的胸口。
正发着梗,就见太子抬手,摸了摸九哥儿的头。九哥儿羞涩地一笑,那笑容又甜又暖,跟沈夫人更相似。
他再看太子,就见太子一脸恍惚,好像透过九哥儿,看见另一个人。他看在眼里,心里揪得难受。
本来他是看不惯沈夫人那么拿捏殿下,可是如今沈夫人为了个奴婢,倒宁愿得罪殿下,他又觉得沈夫人的心未免太好了些。相比其他个只会往他这里塞钱,动不动就搞小动作争宠的夫人们,他现在倒更愿意殿下宠着的是沈夫人。
这事说来也怪他,他还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两人重归于好才行。
他便往九哥儿身边靠了靠:“九哥儿,你怎么知道你姐姐会担心?”
九哥儿半歪着头:“殿下对姐姐这么好,姐姐肯定也会对殿下好。”
冯冲:……他好像又做错了。殿下这不就是为着沈夫人待他不好,才生的气么。
正懊恼,就听太子冷哼了一声:“她是懂得投桃报李的人么?孤怎么瞧着,她只对她那个小丫头最好!”
九哥儿眨了眨又黑又大的眼睛,一脸懵:“姐姐待流采自然好,她对姐姐最是忠心耿耿,还差点儿替姐姐死过一回。”
太子手里的参茶一荡,洒出一些来。冯冲见了,忙把那茶碗接过来,又用毛巾替他擦拭衣襟,一边赶紧问:“死过一回?你好好说说,怎么回事?”
九哥儿便歪着头想了想,尽可能仔细地把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流采是沈家的家生子,六岁上就没了爹娘。沈家主子太多,奴仆少,所以一个奴仆都要顶着别家三五个使唤。见流采长得瘦小年纪更小,便没人肯要她。
正好沐儿满十岁,可以配小丫头了,秦夫人便把流采配给了她。
沐儿倒也不嫌弃流采,自己有吃的,都分一份给流采。好在流采瘦小归瘦小,身体还不错,不怎么生病,倒也顺利养大了。
说起替沐儿死过一回,这事说来实在令人后怕。
沈家没落,也就老太太屋里有些好东西。一天,沈浅儿把老太太屋里当年陪嫁的一只玉瓶给摔碎了。秦夫人怕老太太叫她赔,母女两个便一口咬定是沐儿干的。
老太太叫了沐儿来,也不问青红皂白,气得拿起桌上的铁烛台就砸了过去。
那烛台又沉,有尖,还有扁平沿儿的台盘。
沐儿一进屋就眼看着一个烛台朝她脸上飞过来,根本没反应过来要躲避。倒是流采领着她进了门,转身扑过来,将她推倒。那烛台正正砸在流采的后脑勺上。流采当时就脑袋开花,倒地不起,血流了一地。
老太太见失手说不定打死了人,吓着了,也顾不上再收拾沐儿,只叫沐儿把自己的丫头赶紧抬回去。
九哥儿还记得,那时候,姐姐也才十二岁,抱着流采,哭得死去活来,求着姨娘去请大夫。罗姨娘自己手里也没钱,便让沐儿当首饰。
沐儿也没多少首饰,全拿了出来,当得急也没当出多少银子,刚够给流采请一两回大夫的。
好在流采命大,竟是当天就醒了过来,慢慢养了小半年,才算养好了。
九哥儿说完,又补充道:“后来,流采便成了姐姐的心腹,有什么事,姐姐都只跟她说,亲热得,便是我跟姨娘都要靠后呢。”
冯冲听得有些心酸,眼睛竟然红了,再看太子,就见太子脸色阴沉一片,可眼尾竟也有一抹可疑的红。
他正要开口替沈夫人说几句好话,就听得外面侍卫报:锦文到了。殿下要下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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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儿等到中午,才听说全福回来了,忙招了他来见。
就见全福进来一脸恍惚。她心情“呼”地沉了下去,忍不住想,难道沈家又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这回没太子撑腰,她可真没办法帮忙了。
谁知道,全福竟呆呆地突然道:“夫人,奴才刚才回来,先去司寝司走了一趟。”
沐儿心头一跳,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涌过心头。
她难得地沉了脸,冲全福嗡声嗡气道:“谁让你多事的?我不想听。你只说九哥儿上学的事便罢了。”
可全福竟“扑通”一声跪下了:“夫人恕罪,奴才有话,非说不可。”
沐儿:……。她这西霞夫人镇不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