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转头看向太子。www.maixi9.com太子斜斜地半靠在暗红色云纹锦引枕上, 一手撑颊, 眉眼淡然地看着她, 挂在车顶的明角灯照下来,越发显得他鼻梁高挺, 眉弓深长,薄唇抿出浅浅的弧度。
车里只有他们两人,沐儿脑子一热, 凑了过去,红唇在他的唇瓣上轻轻一蹭而过, 低低说了声:“谢谢。”
她刚要直起腰来, 一只大掌却扣住了她的后脑,他凑过来,狠狠地在她唇上吸吮几下, 才气息微乱地放过了她, 冷声道:“别再撩拨孤,除非你不想去逛了。”
沐儿低下头,却抬起眉睫, 有些委屈地看他——她想不到别的感谢方法呀!
外面已经传来九哥儿怯生生的声音:“请教小公公,我……我该怎么行礼呀?”
沐儿看了一眼太子, 她也不知道怎么行礼的好。太子现在微服,又在宫门外, 总不能以见太子行礼。
太子掏出手绢,慢悠悠地擦了擦她嘴唇上溢糊了的胭脂,头也不回淡声道:“不必行礼, 回头只称姐姐姐夫罢。”
沐儿心头一跳,心里的一时滋味有些难以形容,好像有一些欢喜,又好像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若她嫁个普通人做了正妻,自然是堂堂正正叫姐夫的。可惜嫁了太子,这样叫,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就为了这名不正,言不顺,之前九哥儿已经叫人打个半死。安平伯在外面乱认亲,也丢了官儿。
她忙勉强笑道:“殿下可别胡乱抬举了他,回头九哥儿不知轻重,又惹出些事。不如就叫……爷吧?”
太子眼神略冷,抿了抿嘴角:“随你!”
沐儿听他口气,觉得他好像有些生了气。她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太子让九哥儿叫姐夫虽是恩典,可是……她还真不敢什么恩典都受着。
他们今天出来,别人不说,柳夫人必是知道的。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回头叫人知道了,她弟弟管太子叫姐夫,沈家怕又要叫人笑死。若说是太子的意思,叫帝后知道,她定是又多了一桩罪过。
再说,这事儿若是叫她那个没眼色,就不知道骨头几两重的爹知道了,又怕不知道惹出什么事来。
殿下这会儿被驳了好意不开心,她待会儿找机会哄哄也就是了。当下便只当作不知道。
*****
九哥儿在外头听到他们说话,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躲他身后,比他还紧张的罗姨娘。
往年姐姐在家时,过元宵,他们三个也会带着丫头小厮出门逛逛。
今年姐姐嫁了,他们家又搬到了崇仁坊。看着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门外都张灯结彩,安平伯便也不肯太掉了脸面。可家中又没什么钱,请不起匠人。
好在沈家孩子多,罗姨娘如今成了半个管家娘子,便叫众人一起动手,做出来的灯,虽然比不了别人家的高大复杂,可因为都是孩子们自己做的,反倒新鲜别致。在安平伯府门口一摆也挺像样子。
因为这个,往年一大早就跑出门看灯的孩子们,反而都守在家里,都想看看是什么人猜中了他们挖空心思想出来的灯谜。因家就在皇城根下,不出家门,也不耽误看烟花。
安平伯多年没这么高兴得意,掏出私房钱,扔了二十两给罗姨娘,叫整治了些好酒好菜。一家子正热热闹闹乐哈着,没想到就有太监上了门,说是有太子的谕旨。
一家子先全都吓得不轻。谁知道竟是赏了个鲤鱼灯给他们。
那鲤鱼灯可不是手里能提的小灯笼,而是要用车拉的大花灯。
往他们自家自己做的一堆小灯中间一放,整个安平伯府顿时提升了好几个档次。更要紧的是,这鲤鱼灯上,还写着龙飞凤舞“皇家御制”四个大字,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这是宫里赏下来的。
这体面当即就叫安平伯哭得差点儿晕过去。
等那赏灯的太监走了,家里的内眷们像罗姨娘,也跑出来看。
见了这阵仗,原来还暗暗不服气罗姨娘管家的几个姨娘,彻底服了气,谁叫人家的姑娘争气呢。
他们搬到这儿来,才知道跟柳家是邻居。他们也知道不敢跟柳相家比,进出全夹着尾巴。这花灯也是,柳家的是他们的十来倍大,根本无从比起。
没想到,临了,宫里赏了一盏灯,顿时就把柳家比下去了。每个人都觉得脸上有光,柳家的再大有什么用,也不是宫里赏的!
一堆人顿时把罗姨娘团团围在中间,夸个没完。罗姨娘这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正开心得落泪,谁知道东宫竟是又来了人,还带了马车,说是要接她跟九哥儿去跟宫门口见贵人。
母子两人忙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穿戴整齐,出了门。
九哥儿正想得出神,就听到太子说要他叫姐夫,吓得差点儿没一头扑到地上。
虽然太子尊贵,可是如今姐姐进了宫,他和姨娘要跟姐姐见一面,也是难如登天。他私心里倒是羡慕别人家能有个正经的姐夫呢。
对着太子,这姐夫二字,他哪里叫得出口呀?若是叫人知道了,他这沈小舅的外号怕是再也脱不了身了。
听到姐姐说只叫“爷”,他心头一松,忙大声叫了一声:“爷金安!”叫完了,听里头没动静,又开始有些后怕。
*****
沐儿在车里,见太子冷着脸,一副不打算应声的模样,眼眸一垂,心虚地靠到他肩上,脸儿轻轻蹭了蹭他的肩头,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勾住了太子的手指,摇了摇。
太子身子略一僵,半天鼻子里轻轻“嗯”了声。
沐儿垂着头,嘴角抿出了一个可爱的小凹。
“姐姐可好?”
听到九哥儿在外头开心地问,她虽恨不能马上揭了帘子,瞧一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可是刚刚才哄得太子好些,便不敢擅自开帘子,只隔着帘门道:“姐姐好着呢。姨娘可好?”
“奴婢……好着呢!请八姑奶奶安。”
罗姨娘的声音都在抖,又带着哽咽。沐儿听得心酸。罗姨娘明明是她的亲娘,又一手一脚把她养大,却只能称一声奴婢,而自己也因了这个出身,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她微微红了眼尾:“九哥儿,你带着姨娘还回车上去吧。咱们一会儿跟爷好好逛逛去。”
*****
这元宵佳节,可逛的地方其实就三处。一处便是午门的鳌山灯花,因这时已经放过烟花,人便从午门散了。另外两处,一处便是高门大户之家。遇了这个年节,各家争先恐后都在门口摆花灯,设灯谜,奖品丰厚,是才子佳人最爱之处。才子可显才,佳人则说不得有什么难得的际遇。
另一处,便是东西两市。东西两市所卖的东西虽然大同小异,可东市的东西要高档一些,商家有钱,摆出来的灯和拿出来的奖品也丰厚不少。所以沐儿向来都是先逛大户区,再去东市。两处逛下来,已经夜深,也差不多就该回去了。
可今年跟着太子出来,她作不了主,再说她现在也不差钱,便觉得去哪里都成,直接去东市更好,那边不但有花灯还有戏台,杂耍各种好吃的。跟太子出来,也不用担心钱的事,九哥儿和姨娘想必也更欢喜,毕竟他们也不怎么会猜谜。
她抬起星星亮的眸子,无声地询问太子。
太子瞥了她一眼,转开眼神,道:“去崇仁坊。”
沐儿:……。
崇仁坊全是高门大宅,见过太子的怕不在少数。他带着她已经够耸动,再带着九哥儿和姨娘,这样逛过去,万一被认出来,怕不要惊动全京城。
她又看抬眼去看太子,这个角度,只看到太子俊美无畴的侧脸,他表情十分淡定,好像早有打算一般。她心头蓦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太子不会是故意要这样做,就是想要惊动全京城的吧?!
为什么呢?
*****
九哥儿他们上了车,就跟在太子跟沐儿的车后,一溜五六台马车朝着崇仁坊去。
其实真没几步路,可是人多,马车倒是走了好一阵。
到了坊间路口,便人挤人,进不去了。
太子先下了车,伸手来扶她,沐儿将手放在他手里,看着挤挤压压的人,心里奇怪地“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一时后头车上扮作丫头的宫女,扮作小厮的太监们全涌过来,把他们围在中间,外圈又围了十来个大汉。
沐儿一看就知道,是太子的侍卫。这么一群人,真是够招摇的,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纱。这才去看靠边站着的九哥儿和罗姨娘。
罗姨娘躲在九哥儿身后,只露出半张脸,见她看过来,眼神一下亮了,又低下头,不敢再看。
九哥儿脸上的青肿已经全都褪去,露出一张白净漂亮的脸蛋来,眉目间软软的,不怎么敢朝她看,藏着些少年的青涩和害羞。
沐儿心里酸软一片,便走过去,牵住他的手。人多,也不能撩开他的袖子看身上的伤好了没有,就这样打量着,笑道:“才多会儿不见,倒是长高了些呢!”
九哥儿红了脸,老老实实地低声道:“如今家里吃得好……”
沐儿忍不住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脸蛋:“这脸儿还瘦着,没想到十娘管家竟是不错?”
“姨娘帮着管家呢!”九哥儿忙道。
沐儿一怔,正想再问,就听太子清咳了几声。
她忙回头,就见太子半仰着头,背着手,好像在看天上的团团的明月。
她想了想,牵了九哥儿的手,叫着罗姨娘:“都跟过来吧!人多,别挤散了。”
到了太子跟前,她怕九哥儿害羞,一会儿又缩到后头去了,便还牵着他的手,问:“殿下,咱们往哪边走?”
没想太子脚步不动,垂了长睫,看着她牵着九哥儿的那只手,抿着嘴,没说话。
沐儿:……。
她忙垂下头,掩了眼中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慢慢放开了九哥儿的手。
太子这才上前半步,脸色淡淡,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道:“从左手开始逛吧。”
他们这一群人在人群中十分引人注目,尽管沐儿就紧挨在太子身边,还是有不少美女视而不见,对他频频回头,秋波泛滥。沐儿暗笑,紧紧握着太子的手。
不过走了好一会儿,也没人认出太子来。太子还亲自出面猜中了好几个头奖谜语,得了一堆彩头,什么面料金珠的,都叫太监小厮们提着。
沐儿左手牵着他的手,也没忘了留神照顾着九哥儿和罗姨娘。
九哥儿和罗姨娘便渐渐没一开始时那么紧张,开始跟她低声叨叨些家里的事。
这时,不知走到了谁家门口,就见门口搭着一座两层高的彩楼。
四周挂满了西瓜大小的十二生肖彩灯,主灯足有半丈高,是座八面宫花走马灯,上面花鸟人物栩栩如生,一动起来,倒像是在台上演着一出大戏。
台下站满了人,尤以青年男子居多,好像都是儒生模样。
沐儿先看旁边架上放着的彩头,竟是一只两寸宽,一尺长的纯金臂搁,上面铸着精巧的花纹。臂搁也是文房用具之一,时人常用来搁放手臂,防止墨迹沾在衣袖上,还能垫着书写极小的字。
她心想,这家主人可算是聪明,这纯金的臂搁既风雅又富贵,难怪这么多读书人围着。若是他们猜中了,拿给九哥儿,也算是不虚此行。当即便忙去看那谜面。
就见洒金红纸上写着:“进洞像龙,出洞像凤。凤生百子,百子成龙。”
却没像寻常谜语,写着要猜什么,这范围就大了,难怪没人猜中。
楼前已经围了一堆人,他们站在外头,沐儿便扯了扯九哥儿的衣袖:“九哥儿,你快试着猜猜看。”嘴里说九哥儿,眼睛却看着太子。
九哥儿睁着一双漂亮又迷离的大眼,道:“龙能变成凤?还会进洞出洞?好奇怪呀。”
沐儿:……。
太子听了,嘴角微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便抬头凝眉细想。
旁边也有不少人,一阵乱喊,都没一个猜中的。
过了片刻,太子似乎也猜不出什么东西,便跟沐儿低声道:“你可是瞧中那臂搁了?不必在这儿耽搁久了,回去你自己去库里挑罢。”
沐儿有些遗憾,不过太子都猜不出,她也懒得费神,便扯了扯九哥儿准备离开。
不想,楼上的暗红绣金鲤鱼门帘一动,意是走出来一个美貌的丫头。
她扫了一眼楼下,语音清脆:“我家姑娘在后头,见这半日都过去了,还无人猜中。便叫奴婢出来,给大家一点小小提示。”
下面顿时一阵欢腾。有不少青年男子更是激动。
“方姑娘真是人美心善才情绝世,姑娘快请说。”
“小生今日别处也不去了,非把这谜猜出来不可。”
“方姑娘如此清高脱俗的女子,幸亏跟承恩侯世子退了亲!”
沐儿:……原来这是方家?!这题还是方姑娘出的?她转眸看了看四周,见青年云集,心想这方家果然厉害,她家姑娘退了亲,名声不但毫不受影响,仿佛还成了京中青年男子的偶像?挣名声,元宵节确实是个好机会。
再想着方家母女的嘴脸,她又看了一眼那金臂搁,突然觉得没那么想要了。
此时,就见那丫头眉眼一扫,目光竟是落向了他们这个方向。
沐儿心头一跳。这丫头若是方姑娘的贴身丫头,说不得去过山庄,见过太子?
就见那丫头笑盈盈地道:“是个极要紧的物儿,人若没了它,便与禽兽无异。”
什么东西没了,人会与禽兽无异?
她心头模糊想到一物,却不想太子已经脱口而出:“可是蚕?”
太子这一喊出,便听几个青年男子连连扼腕:“哎呀!我也想到了,可惜嘴晚了一步!”春蚕吐丝,丝衣蔽体,人不穿衣裳可不是与禽兽无异么?再说这蚕先为蛹,正像龙,及结了茧,进洞孵化之后,便成了蛾子,不像凤么?
沐儿:……。
她心中暗笑,不过太子既然猜中了,她也不会嫌弃金子多。
再抬头看去,见那丫头笑道:“恭喜那位公子猜中了!请上前来,领取彩头吧。”
楼前众人齐齐向他们看来。
就见一身材高大的公子哥儿,面如白玉,五官秀俊,一身气派如谪仙下凡。
身边依着一位女郎,虽然穿着极素净,可身段玲珑,白纱蒙面,半遮半掩,越显得她露在外面的眉眼明媚动人。
两人紧挨在一起,亲密关系不言而喻。
太子抿嘴含笑,并不上前,反而伸手一推九哥儿:“九哥儿,你去!”
九哥儿一怔,怯怯地看了沐儿一眼,沐儿只得笑着拍拍他的肩:“爷叫你去,你就去吧。”殿下不去领更好。
围观众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便有人鼓噪起来:“你们不要爷可要了?怎么可以叫人家方姑娘久等?”
太子闻言,目光一寒,飞刀般看过去。那人出身也是不凡,可不知怎么地顿时觉得脖颈一凉,竟是半句也不敢再多言。心道,这贵公子是谁呀?这气势怪吓人的。
九哥儿忙红着脸儿,迈开步子上前,走到台前,举了双手,要领那彩头。不想那丫头看了他一眼,笑问道:“不知小公子是那位公子什么人?可以代他领取彩头?”
九哥儿涨红了脸,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沐儿。
沐儿这时更确定,多半是方姑娘在里头认出太子来了,才派了这丫头出来提示谜底,一心想叫太子猜中,至于目的……方姑娘能在京城有那么好的名声,便是退了亲,还是仰慕者如云,可见其手段,心大也不奇怪。
沐儿眉毛一扬,就想叫九哥儿回来。这金臂搁,她不要了。
刚要开口,就觉得太子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接着她听到太子淡淡地、声音不大不小,却又无比清晰地道:“我是他姐夫。”
沐儿一愣,嗓子里莫名地一暖,好像有什么甜甜的东西冒上来,让她忍不住欢喜。她能想到的,太子又怎么会想不到?当着那狗眼看人低的方姑娘面,太子自称是九哥儿的姐夫,她不便一点也不介意,还想鼓掌叫好。
就见那丫头脸上神色一僵,突然尴尴尬尬地道:“小公子请稍侯,待我去问过我家小姐,这彩头可否他人代领。”
说完,就退到那绣帘之后。片刻回来,脸上略有些白,勉强笑着,把那金臂搁放入一个红漆雕花木匣子里。一边弯腰递给九哥儿,一边道:“小公子,失礼了。刚才不知道那公子原来已经成了亲。”
九哥儿愣愣地,红着脸,正要接过。
蓦地,人群后方,就传来一道娇嫩含怒的女声,道:“九哥儿回来。这彩头,咱们懒得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