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抬起了头, 一双浓眉不知不觉地飞扬起来。www.mengyuanshucheng.com
她看了看一角的钉板, 嘴角抿出一丝笑意。
那黑铁打造的东西, 方方正正,上面一根根尖钉足有半尺长, 密密麻麻,看着就叫人胆寒,别说跪了。
她满意地看着沈氏。
就见沈氏小脸越来越苍白, 一双向来勾人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皇后觉得一直憋闷的胸口终于出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
这东西别说脏了, 就是疑心脏了, 他也不屑再碰。
这钉板只要一跪下去,不信这娇滴滴的沈氏还挺得住。一旦她认了勾引过李业,先充入掖庭做苦工, 不消一年, 就叫她消失得无声无息。
可松一口气归松一口气,她心里的烦恼却是半点没减。
方家老太太昨日临关宫门前,递了帖子说想进宫请安。
她想着可能是要商量年后成亲的事, 不过是要多赏些脸面,便给安排在了今日。
不想方家老太太一来, 就哭哭啼啼,说自己女孩儿配不上承恩侯世子, 求她开恩同意退亲。
她知道必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强压心头之火,立刻着人去承恩侯府传人。结果, 承恩侯夫人来了,说承恩侯世子一早就被太子叫进了宫。
她更觉得事情不对,便叫太监去传李业那边完事就来给她请安。
两家在她这里一照面,承恩侯夫人是一力否认有什么事,只说之前在山庄有误会,不肯退婚。李业却是一言不发,一副静观其成的模样。
方家老太太气头上来,便隐隐提了安平伯府的事。虽没点透,可那话里话外,只说李业替安平伯家出头,是因为之前跟安平伯府议过亲。这事还有现成的人证。仲春之会后,工部的人撞见李业跟安平伯喝过酒,还亲自送安平伯回家。又说安平伯在部里跟人提过在跟承恩侯府议亲。若是断得干净,方家也不说什么,可是有了沈九的事,他们方家可不敢再闷着头,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她听了这话气得肝痛。
打发了方家老太太,她便想叫人去传沈氏,可又怕太子拦着阻着。
正犹豫不决,谁知柳夫人却正好着了人来问除夕宴的事,还随口提了一句,问陈太傅病了,太子出宫探病,要不要以宫中名义再送一份礼慰病。
这可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她忙叫太监去传沈氏。一心想着,这事最好在太子回宫之前有个了结。
想到这里,她决心更定。抬眼见沈氏两眼发直,跪在原地。而李业居然跪行几步,双手一张,拦住了那几个太监的去路。
嘴里还高声哀求道:“娘娘,要怪就怪侄儿行事不稳重,怎么罚都随娘娘的意。何苦迁怒无辜?”
李业护着沈氏的猴急模样,可真是不打自招。皇后怒极反笑。
她当初淘汰了沈家嫡女,就是因为她跟平阳侯家议过亲。这嫡女既跟平阳侯议过亲,那不用说,跟李业议亲的,就是沈沐儿!
如今回想起来,她之所以会给灿儿娶进这个搅家精,就是被自家亲亲的嫂子给阴了。
当初她左挑不出人来,右挑不出人来,便跟嫂子吐苦水。结果她这亲亲的嫂子便提议从“仲春之会”的闺秀里挑。
挑了沈沐儿出来,她想着一个庶女不合适。又是她这位好嫂子,说什么,反正也不是太子妃,不过是宫里的女人,回头随便给个低等位分,只要能生就成。
现在想想,怕是从一开始,就想变着法子地把这沈沐儿给弄进宫来,彻底断了李业的念想。可瞧瞧如今,却成了她最大的心病。
她浓眉一挑看向承恩侯夫人:“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儿么?!当初你撺掇着本宫召这沈氏进宫,可是早知道了你的好儿子,我的好侄儿有这番心思?!”
承恩侯夫人满脸涨红,走下地,几步冲过去,抬手就给了李业一大记耳光,哭道:“孽子,你还要做死到什么地步!”
“都死了不成?还不快拖她去跪钉板!”
皇后见那几个太监只只顾着看热闹,便出声喝道。谁知道太子什么时候回来?事不宜迟。
*****
这一声,惊醒了沐儿。她抬起头来,盯着前方,就见宫闱中,处处挂着软绸帷幕,座着两枝大红烛,流着蜡油,正灼灼燃烧。
眼角里,那几个太监已经绕过承恩侯夫人母子,向她围了过来。
她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她想的法子不管成不成,都只能试一试。
沐儿满脸通红,猛地站了起来。
她这一站,所有人全惊呆了。真没见过在皇后娘娘跟前,不被叫起,就敢站起来的宫妃。
皇后呆了,忘了催促太监们快些动手。
承恩侯夫人呆了,举着手,忘了继续去打李业。
太监们也呆了,这沈夫人是要逃跑?要不要先去堵门?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沐儿左手一撩裙子,露出了身上穿的厚厚蓝棉裤,腰一弯,左脚一抬,她的右手居然取下了左脚的鞋。
正当众人以为她疯了的时候,她猛地朝承恩侯母子方向扑了过去,一鞋底“啪”地抽在了李业的脑门上。
嘴里还尖声嚷着:“我跟你清清白白,你却竟做些混帐事,叫人误会!我不活了!”
李业:……。
承恩侯夫人惊诧之下,几乎出于本能,挥手就朝她打来。
沐儿眼睛一闭,拼着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噔噔噔”,她装作站立不稳,一直朝后退去。
皇后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沈氏的背撞上了仙鹤烛台。
烛台“砰”地一声,重重倒地,烛火点燃了红色丝帷一角,火苗“噌”地撩了起来。
*****
太子坐进车中,脸色也没缓过来。
陈太傅后来晕倒,他不得不多停留了一阵。等太医再次诊治,陈太傅苏醒后,他才离开陈家。
冯冲缩在马车一角,小心翼翼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拿了一摄丝盒子出来,双手将色彩缤纷的点心奉上。
“殿下先垫补垫补,今儿晚饭迟了。别空着胃。”他说话格外小心。
太子脸色黑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茶,也不伸手捏点心。
冯冲知道,他这是也被陈夫人给牵扯进去了。
他心里长叹一声。
以前后宫没这些夫人的时候,不知道多清静。进来了吧,好好享福不就完了,偏成天闹些幺蛾子。苦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人。
他在宫里年头长,没少见着这一会东风吹,一会儿北风起的事儿。就说殿下如今对沈氏是兴头子上,可谁也保不齐明儿这陈夫人因着哪件事,得了殿下的意儿,又起来了呢。再则,就算是不得殿下的意,若是怀了龙子凤孙……这也是尊贵人呀。他可谁也不想得罪。
他愁眉苦脸好一阵,眼见都快到宫门了,殿下脸上还是乌云不散的模样。他只得挖空心思想,说件什么事儿,能叫殿下开心起来。
他想啊想啊……终于宫门刚过,他就想起来了。
可他心思一沉,决定看看风向再说。
今天殿下从库里出来,那脸色,可也不怎么好看。指不定这沈夫人又得罪了殿下。
他刚帮陈夫人,吃了挂落。要再帮着沈夫人说话,回头殿下岂不是更讨厌他在后宫里帮着这些夫人折腾?
马车“得得得”一路向前,眼看就到东西分岔路口,他便默不作声,等着殿下吩咐。
前面赶车的侍卫等不到车内的吩咐,只好硬着头皮问:“殿下,可是回神仙殿?”
这话问得有学问。正常情况下,太子自然应该回自己的宫里去。可是……现在都过了晚饭饭点,也快到晚上歇息的时间了,万一殿下要想去哪位夫人那里呢?
冯冲就紧张地盯着太子。
就见太子皱着眉,略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道:“去临华殿!”
冯冲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殿下还在兴头上,这沈夫人明明今儿得罪了殿下,殿下居然连一天都舍不得冷落了她。
他忙道:“殿下,老奴今日听得一事,说是沈夫人今儿早上,花了二十两银子,从衣工局买了匹布。”
太子一愣,旋即脸色更黑,扭了脸,冷哼一声:“你跟孤说这个做什么!”
冯冲陪着笑脸:“那颜色是秋麒麟色……倒跟上次殿下拿回来的那匹差不了多少。”
他紧盯着太子的脸色,就见他脸上的黑如潮水般一点点退去,整张面孔在灯光下慢慢有了温度。
他嘴角微微凹下,又冷哼了一声:“你何不早说!”
冯冲:……。
此时,就听得西边响起一片吵嚷之声,接着就是锣响。
太子抬头问:“哪里走水了?”
那赶车的侍卫立刻拉住马匹,原地不动。
其他的侍卫飞奔着去打听,不消片刻就得了消息:“是桂宫。”
*****
太子一行赶到的时候,就见桂宫外到处都是提着水桶的宫人。
可是桂宫里一缕烟也不见。
他下车进了门,就见宽大的院子当中站满了人。
四周都是火炬,照得通明。
当中一个黄罗顶盖,盖下端坐着两个人。
他上前行礼:“父皇,母后,可受惊了?”
皇帝裹着极厚的大毛衣裳,指了指殿内:“只是烧了些帷帐。怕还有火星子,再燃起来,在这里略呆一呆。没事儿。”
太子点了点头。
皇帝又问:“陈太傅可还好?”
太子脸色不变,道:“是陈年的头风犯了。吃了药,已经好些。”
说完话,他才看向皇后。就见皇后一脸委曲地看着他,突然抽出一条绡金绢子,捂着眼睛,哭了起来:“沈氏可真是个灾星,母后不过叫她过来,问问方姑娘的事情,她竟会笨手笨脚,打翻了烛台!”
皇后娘娘的哭,倒不是假的。她真是说不出的憋屈。这沈氏太奸滑了。难怪能把太子哄得团团转。
火一起,她就吓呆了。可这时,倒在地上的沈氏突然一个轱辘爬起。朝着她就冲了过来。
她以为这疯女人真是不想活了,要来找她拼命。
可偏偏因为这事涉及承恩侯府,家丑不想外扬,她身边当时只站了个从娘家带来的老奶娘古氏。
谁知这沈氏冲上来,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娘娘,走水了,快,妾扶娘娘出去!”
她当时慌了神,古奶娘也扯着她,跟沈氏一左一右,把她给架了出来。
刚下了殿外台阶,脚跟还没站稳,皇上就从后殿赶了来。
见状道:“两个宫人都忠心耿耿,回头赏!”
她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把早想好的说辞说上一遍,那沈氏竟然立刻扔下她,抢先一步,上前下跪行礼道:“回皇上,妾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沈氏。娘娘叫妾过来问方家姑娘的事。妾一时不慎打翻了火烛。妾该死!”
当时里面冒出阵阵浓烟,情况不明。李业慌慌张张,正扶了承恩侯夫人出来。
她话到嘴边又卡住了。
她的目的是要把沈氏从太子身边撵走。既然沈氏自己承认打翻火烛,她只要装作受了惊吓,就足以让沈氏定罪了。她又何必横生枝节,扯出娘家的一堆烂事?当下便默认了沈氏的说法。
没想到,皇上竟然道:“原来是你!起来吧!回头好好学学宫里的规矩!”
这一句话,竟是把这事轻轻揭过了。
她气得憋了半天,总算是想到了“灾星”这个名目往沈氏头上贴。她的儿子多尊贵,怎么能留个灾星在身边?!她相信,皇上和儿子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
太子听了皇后的话,先是一愣,旋即目光立刻在人堆里一扫。
他一眼就看见了沈沐儿。
她浑身上下,穿得圆滚滚的,像只蓝色的棉球。
她浓密的乌发散乱着,小脸上有一块脏污。她此时也正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看他,粉红的小嘴微微嘟着,一副想靠过来,却又不敢的模样。
太子眯了眯眼,脸一点点拉长。
沐儿之前早看见他进了门。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是放心多一点还是担心多一层。此时见他一脸乌云,心里的委屈顿时跟蒸锅上了气一般。
他这是在怪她么?若不是她拼力自救,引来了皇上,她可就彻底毁了。那钉板,她也不消跪上去,只怕什么罪都已经一口认了。
她气闷地别开眼,懒得再看他。
此时,几个太监从殿中抬出一件东西。
黑铁打得方方的,一根根半尺长的铁钉,向上戳着,密密麻麻。
皇上年纪大了,眼神不济,一时看不清,便没在意。
可是太子一眼就瞧见了,他略一思索,薄唇一动:“母后,这钉板宫中有年头没用过了,怎么会出现在母后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