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采这一声叫得极响。www.mengyuanshucheng.com
街上人群都齐齐扭头朝他们看过来。
流采却没往回退,反而小小的身体全探出车帘外。
沐儿也不管她,从包袱里抽出一条白色的面纱,挂上,便揭开窗帘一角往外张望。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见一堆高高矮矮的人头,还有明玉楼的半张雕花门脸儿。
就见门里走出两个人。
一人身形瘦高,穿着件少见的驼色锦长袍,下摆绣着折枝梅竹。那织锦光滑如水,隐隐闪着金光,绝非世面上能买到的品相。饰品倒是简单,腥红丝绦下只系着一枚巴掌大的古拙玉佩。可惜她的视线只能看到及腰处。
另一个落后半步,看腰带高低,比前一个略矮一些。可一身亮眼的兰花紫,便是寻常姑娘家穿也觉得艳。身上更是琳琅满目地挂着各种玉佩香囊荷包汗巾。
沐儿暗忖,承恩侯世子连马车都堆砌富贵,想必是这后头那一个。
那穿驼色的男子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看样子身份比承恩侯世子还要高一些。
她正要将窗帘揭得更开看个清楚,那两人却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
她坐回座位,见流采和罗姨娘两个还探出大半个身子在看热闹,忍不住莞尔:“坐回来罢。他们上了车,咱们也该走了。”
“哎呀!大事不好了!”流采惊叫起来。
沐儿:“……”
“他……他……他朝咱们走过来了!”结结巴巴说话的是罗姨娘。她早跐溜一声,缩回到马车深处,躲到沐儿身后。
流采倒是胆儿大,还坐在帘子边没动。
就听车外响起一个戏谑轻俏的男子声音:“是安平伯府的八姑娘么?真是相遇不如巧遇。在下承恩侯世子,给姑娘问安了!”
沐儿心头一惊。看来这人还真见过流采,不然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是她的丫头!可他语调轻浮,显然对她毫无尊重之意。
她略一沉吟,挪上前去,掀开帘子,看向来人。
承恩侯世子显然十分意外。他黑眉高高挑起,水汪汪的桃花眼睁得溜圆。
沐儿也有些吃惊,这承恩侯世子倒是长了个好相貌。
她定了定神,黑眼一溜四周,见围观者甚众,只得压低了声音道:“我哪里惹到你?你要拿我寻开心?我道歉还不行吗?!”
承恩侯世子满脸的戏谑陡然一僵。
没等他回神,沐儿已经一扔帘子,又坐了回去。
承恩侯世子盯着那悠悠晃动的蓝布帘子,半天说出话来,声音已经变了个腔调。
“八姑娘可是要去明玉楼?我与这里的东家是极熟的,你们上去只管提我的名头,叫他给你寻些好东西。”
“不是的,我们姑娘要去普……”
“流采!”
“义华!”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沐儿吃了一惊。这声音冷而凌厉,十分威严,几乎是在斥责承恩侯世子。可又极年轻,不像是长辈。那穿驼色的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咳咳,真是对不住了。耽搁了你们这些时候。长乐,上去取一对玉如意来,替我向八姑娘致歉。”
那对如意约有两尺来长,通体雪白透亮,一看就是好东西。瞧得罗姨娘不住口赞沐儿有眼光,挑了个好夫婿。
沐儿:……。
*****
普惠库中间借客人歇息。当东西的地方和买东西的地方则分成东西两处。
沐儿说抱着那如意不方便,让罗姨娘帮她守着。自己则带着流采,把袖子里捂得极热的“妙”字玉牌偷偷拿去当了五两银子。回来跟罗姨娘说,没瞧见什么好东西,让她去替自己寻寻,换她守着那对如意。
等罗姨娘前脚一走,她又立刻起身,把那对如意用绢子裹了,拿去当了一百两。
沐儿把两张银票仔细地藏到内衣的暗袋中。
流采在一旁又兴奋,又担心:“乖乖,承恩侯府可真有钱!可是回去没了如意怎么交待呀?!”
沐儿则不动声色地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句。
回程的路上,路过明玉楼时,沐儿叫流采下车:“你把这如意拿去还给明玉楼的东家,请他转交承恩侯世子罢。不明不白的,咱们怎么能收他的东西。”
罗姨娘怪可惜地直叹气,却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拦。
流采轱辘着两只小眼睛,抱着那个盒子进了明玉楼。偷偷地扔进了茅厕里,又大摇大摆地出来上了车。
*****
过了几日,李家裁缝铺子送了衣裳来。沐儿又被叫到了正院。
进了安平伯夫人的正房次间,就见安平伯夫人和沈浅儿母女紧挨在一处,有说有笑。桌上还难得地放了一盘红红的石榴。
她行完礼正要坐下,就见安平伯夫人一脸奇怪的笑意。
“钦天监把满朝文武、天下世家中未嫁嫡女们的生辰八字呀,一个个拿去跟太子合了个遍,谁知这个不合,那个相克,总共也没挑出几个人来。可你妹妹就是这么有福气,八字居然跟太子爷再合适不过。已经上了最后的名册,就等着太子爷亲自点选了!”
沐儿懒懒地抬了抬眸子,笑道:“恭喜九妹妹了!”
沈浅儿仰起小脸,满脸得意的笑。
她斜视着沐儿:“父亲昨日还说,皇后娘娘给承恩侯世子选定了工部尚书家的嫡长孙女。”
沐儿脸色不变,只是半垂了头。果然是她那个糊涂父亲误会了。上次承恩侯去工部多半是去看人家尚书大人的。
“你父亲还说,承恩侯府多半是不成了。若你勉强嫁过去,日后他在衙门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你的衣裳先放在我这里罢,回头改改看看给谁过生日。首饰什么的,也不必浪费了!”
安平伯夫人的声音带着满满的兴灾乐祸。
沐儿静静地坐着,双眸盯着自己白皙的手指,不发一言。
*****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仲春之会之前,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妙”字玉牌,什么承恩侯世子,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唯一改变的是……除了懒,在安平伯府,沐儿又多了一个笑柄。
罗姨娘成天唉声叹气担心沐儿的婚事。可安平伯夫人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忙着四处打听太子选妃的小道消息。
老太太到底给山东的舅老爷写了封信,托他在那边找个清白殷实的人家。
罗姨娘听到消息,又哭闹起来,跑去老太太院子里,跪了半晌,说不想让沐儿远嫁。
最后还是沐儿听到消息,跑去把她给拖了回来。沐儿自己倒是愿意远嫁,去了外地,离这些人远远的,才好。
这一日,还如往常般,她跟流采把房门关得紧紧地,对外只跟人说是在歇午觉。
她从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簸箩,里面是一堆细碎的绫、罗、绸、缎、丝、帛、锦、绢。
这是她跟流采两人的小秘密。
没事时,两人就躲在屋里做绢花,等攒够了一定数量,就由流采带去卖给东市的绢花辅子,再去面料辅子要些别人不要的边角碎料回来。
这没本的生意,她已经做了几年,攒了不少银子,两人手艺也越发精湛了。
她正在做一朵粉紫色的玉簪花。她把一条黄色的细罗卷成条,密密地缝成一根细长线条,便成了花蕊。她正准备缝在花芯上,就听见外面脚步杂沓,不知道有多少人进了院子。
“快,快去叫八姑娘!”
她吓得一针戳在手指头上。
流采也吓得手忙脚乱,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往簸箩里扔。
两人刚盖上箱子,门就被人敲得“咚咚”直响,那老旧的门板,震得几乎就要掉下来。
“八丫头!快、快出来!宫里来人了!”
说话的人居然是安平伯!
随之传来沈浅儿和安平伯夫人的哭喊声。
“爹,一定是他们弄错人了!你去问问呀!”
“老爷,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就让个庶女进宫呀,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
接下来,整件事好像是在做梦。
沐儿一直任人摆布,总觉得她只是在跟流采做绢花,睡着了,打了盹。一睁眼,就一切如常。
可现在,她就一身粉红嫁衣坐在东宫的婚床上。她偷偷挪动了下身体,身下的大床结结实实,文丝不动,她终于有了一点点现实感。她是真的被选中,入了东宫了。
虽然出嫁之前,罗姨娘使出了全身解数,给她讲解男女之事,可她还是懵懂未知。
坐在婚床上,她一颗心左右上下,“砰砰”乱跳。
这时,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和低低的人语声。
“太……太子爷来了!”流采在发抖。
沐儿又何尝不是?
“吱呀”,她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也听到门外的宫女给太子见礼的声音。
鼓瑟叮咚敲响,喜娘的歌声欢快地响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
可沐儿却依然能听见那沉稳的脚步声。
她觉得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头,一颗心好像被死死地踩住,喘不过气来。
眼前豁然一亮,头盖被喜秤挑了起来。
她更低地垂了头,可眼角的余光还是看见一身浅绯的衣裳。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到她的颌下,有些微凉。
那手微微一使力,她绯红的面孔扬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身边的人大喝一声,甩开手,猛地站了起来。
这声音依稀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沐儿猛地抬眸……入眼的是一张俊美,却完全陌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