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逢集,方一梅在院子里洗衣服。因为民政所在院里办公,乡下人趁着赶集顺道来办事的挺多。
敬老院是三进的大院子,一梅住在第二进东北角。
一个男人走进院子大门,因为来的太早了,民政所的人都去西头镇政府点到还没回来呢。他找不着人打听,只看见大门上站着一个老头儿,就问道:“民政所的人今儿不上班吗?”
他哪知道这个老头儿却是敬老院的哑巴老范。老范默默地看着他不着声,因为是哑巴,大家都不怎么搭理老范,老范很自卑,也不赶集,平常只跟院里另一个哑巴王老婆子在一起,两人形影不离。他们有共同语言,时常嗯啊嗯啊地聊的热火朝天的。
今天老范跟王老婆子不知为啥闹了点小别扭,俩人谁也不搭理谁。老范就难过地来到大门上站着发呆,有人问他话,他懒得搭理也没法解释,连平常最热情通用的“嗯啊”外加手式都省去了。
那个人只好往院子里走去,一直走到第三进月洞门边,女哑巴王老婆子正气乎乎地,反复摆弄着她平常出门拄着的棍子。
“俺问个事,”那人凑上前去,“民政所的公孙所长在家不?”
王老婆子头也不抬,直接当那人是空气。
那人等了半晌,又问了一遍,王老婆子依旧置若罔闻。
那人悻悻地又折回来,看见方一梅在那儿洗衣服,远远地边走边问:“咱这民政所的人几点上班呢?”
方一梅不知道几点上班,也觉得那人没啥礼貌,起码在问话前得有主语吧,问谁呢?
她便也不作声,只顾埋头洗衣服。
那人走过来,很生气地说:“rj,这敬老院里的人都是哑巴吗?大早上的,连问着仨哑巴,真晦气!”
方一梅听了这话,把手里的衣服往水池子里一扔,气呼呼地对着那人大吼道:“你才是哑巴呢!”
那人吓了一跳,瞪圆双眼道:“你不是哑巴,俺问你你咋不作声?”
方一梅撇撇嘴说:“我知道你是问这水池子问树还是问衣服?问人不得有个称呼么?”
那人气性也大,跳着脚说:“恁真光棍(豫南土话:有面子),俺乡下人没恁些讲究!恁当着干部欺负俺乡下人算啥本事?”
“我欺负你了吗?”一梅好笑,转身继续洗衣服,“那你别搭理我了。”
那人不依不饶地说:“俺得找恁领导说道说道去!”
这时,民政所会计陈志骑摩托车回来了,忙停好了车,高声冲那人说:“老车,恁别搁那邪呼(豫南土话:喊叫)了,有事快来办事!”
那人还不甘心地瞪了一梅几眼,才跟着陈志去前院办公室。
一梅也气乎乎地三两下洗完衣服,去找安然。两岁多的安然和公孙华三岁的儿子正在菜地边赛车。
安然的是红车,那孩子是蓝车,俩车都是坐在上面,用脚一蹭一蹭前行那种。
自从买了这车,安然不知弄坏了多少双鞋,左右脚都是大脚趾这边磨坏了,三五天一双鞋。
一梅就站那儿当个唯一的观众,看了一会儿,就回屋了。
“陈会计,恁啥意思?”
“俺就是想见见恁爹,还是前年集上见过一面呢!”
“那凭啥俺不能替俺爹领钱呢?俺爹八十多了,离集上恁远,恁叫他咋来?”
……
前院民政所会计办公室传来吵闹声。
陈志心眼儿多,以前发生过家里老人早已去世,家里人冒领高龄补贴和优抚款的事。他不想说破,只得含糊其辞地让那人同他爹一起来领。
那人是个老实人,明白了陈志的意思,他爹八十多了,长年卧病在床,根本来不了,他急的跳脚。
办事的人挺多,都在那儿围观,隔壁办公室的公孙华走出来,直接说是按政策办事,无法通融。
那人气呼呼地甩手走了。
下午忽然下起了大雨。老人们没法外出,都聚在娱乐室里看电视、打牌。
这时,大门外一个男人吃力地拉着一辆木板车,一身泥水,高声喊道:“陈志,快来看看俺爹死了没有?”
一边喊一边拉着板车往院子里来。
陈志慌忙打着伞跑出去看,那人一身泥水一身汗水,淋的象只落汤鸡,两只裤腿滴嗒着雨水。木板车上铺了些麦秸和一床破被子,上面盖了一层厚油纸,油纸下面一床碎花被紧紧裹着一个瘦小蜷成一团的老人,老人有气无力地微闭着双眼,头上凌乱的白发已经被雨水淋湿,沾在脸上,湿漉漉的……
“快来看看,俺爹还活着没有?”那人气呼呼地喘着粗气,愤愤地怒吼道。
众人都呆了。
陈志尴尬地说:“你看你,下恁大的雨,这又是何必?叫老人遭这份罪?”
那人指着老人说:“来来来,验明正身,看俺骗政府的钱不?你们不是要俺爹亲自来领吗?”
陈志低垂着头,赔着笑脸说:“恁误会俺的意思了,俺是想恁爹了呀。”
那人啐了一口痰,鼻孔里哼哼说:“恁是贵人,和俺们八竿子打不着,想俺爹作啥?”
春末夏初的天气,风寒雨冷。方一梅端了一碗生姜红糖水,招呼着那人扶着老人喝了。
陈志早已算好了帐,把钱给了那人。
方一梅悄悄打电话给徐晓风,让他在乡里叫辆面包车过来。
雨这么大,听说那人是紧西头大张庄的,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难道依旧还要在板车上风雨中,颠簸着回去?
徐晓风正好闲着,亲自开着面包车回来。
“放心回去吧,明儿天晴了再来拉你的板车,弄丢了我赔你。”方一梅笑着说。
大家把面包车后座放倒,把老人连抬带抱地放上了车。
“开慢点儿……”方一梅叮嘱徐晓风。
“陈会计,找你说个事”,敬老院院长任闲打着伞从外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