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梅还是第一次在大伙里,和老人们一起吃饭,二十几个人,吃的津津有味热火朝天的。
她抬头看看一众老人,不免心生许多感慨:
才三年而已,老李婆身边已经少了老李头。
再过三年,谁知道又会少了谁呢?
这是不可逆不可抗的自然规律,可是她又实在禁不起,将来与他们的一次又一次的永别……
也许,这也是她离开的最大的原因吧?
“高儿,恁少吃点……”张学友用筷子敲了敲顾高的碗。
“凭啥呀……”顾高当门坐着,筷子专捡荤的夹着,嘴巴忙的嚼个不停。
“唉,响鼓不用重捶,恁是面破鼓吗?”张学友叹气抱怨说,“恁一会儿撑的又该放连环屁了。俺挨着恁最近,别叫俺冲门外边去了。”
顾高红了脸,放下筷子说:“恁都放心妥了,俺今儿说啥也不搁这儿放屁了。”
“为啥今儿不放呀?难不成恁老人家放个屁还有啥讲究?”老车提心吊胆地问。
“真不敢放,”顾高埋着头说,“别叫方院长臭跑了,以后再不回来看咱们了……”
“哟嗬,高儿恁今儿怪识大体的呀。”混子竖起大拇指说。
老章站起来说:“大过节的,咱们别光顾着吃,俺来给大家吹一段助助兴吧?”
一梅慌忙放下筷子鼓掌说:“哎呀,那太好了,咱们边吃边听才有趣儿。”
老章抱歉地对着一梅说:“方院长,俺本来想吹《百鸟朝凤》,但这几天嗓子不舒服,只好随便吹个《大桃红》了。”
一梅说:“章叔,您吹啥都好听呢。”
老章从腰间取下唢呐,调息运气缓缓吹了起来。
大家吃着听着,都酒酣耳热的沉浸在快乐中。
老章才吹罢,叶宝林又唱了一段《下陈州》。
然后张学友表演了一段“莲花落”,他自己编的词:
“虎口有座敬老院,院里有个张老汉,打莲湘说快板,走东窜西把好来撵……”
一梅鼓掌笑着夸道:“张叔,您太有才啦!”
“院长,恁也给俺们来一段吧……”
老丁带头提议说,立刻一屋子的掌声响起,由不得她拒绝。
一梅只好站起来想了好半天才说:“哎呀,词都忘了呢。我就唱几句《穆桂英挂帅》吧。”
她把前面的“西皮二六”、“摇板”和“西皮散板”都略过去,光唱了几句“快板”,也是这一段中流传较广的几句名句,票友们互动都喜欢拿这几句撑门面: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三年前,也是重阳节,那天她唱的《苏三起解》。
她的目光迷离,看向餐厅的窗户外面,更飘向渺远的不知何处。
大门外边,也不会再有那位燕赵公子,翩翩来向她告别,悲吟那句“人老去西风白发”了……
有时候,她真想狂歌当哭,毫不掩饰的真性情地哭笑疯癫一回。
耳边掌声欢动,而她再也回不到三年前了。
吃过饭,任闲陪着她在院里转着,老人们也都在后面跟着。
猪圈里还养了两头肥猪,鸡舍里的鸡,都此起彼伏地比赛着鸣叫下蛋。
西南角的火龙果长的挺旺的,稀稀拉拉的还开着几朵小花。
东南角避雨式栽培——搭的木架大棚里面的美人指葡萄,结的硕果累累。
美人指是晚熟葡萄,果粒长圆锥形,果粒顶端亮红色,中部浅红色,底部黄绿色,果粉薄薄的。
一梅忍不住伸手摘了一小串,尝了一颗问:“这么好的葡萄,你们咋不摘了吃呀?”
有人闷声回答说:“混儿把着不叫摘呢。”
混子立刻辩道:“这都到采摘旺季了,石榴和火龙果都没了,人家来了全靠着这些葡萄撑场面呢。”
一梅笑着对混子说:“葛叔,您真是个葛朗台!”
“葛朗台?嘿,还跟俺一个姓,”混子迷糊地想了半天说,“俺葛庄没有叫葛朗台的啊……”
一梅笑的捧腹,好不容易才忍住说:“今天过节,摘几串美人指放到娱乐室,大家都尝尝吧。”
“中。”任闲也笑着叫大老王几个人去摘。
园子里秋光正好,却匆匆已到了夕阳西下时候。
一抹夕阳斜斜地倾照着葡萄棚子和一群老人。
一梅站在夕阳之外,怔怔地看着沐浴在夕阳中的老人们,欢喜的叫着嚷着,指使着大老王几个摘葡萄的人:
“嘿,边上那串,熟透了都!”
“哎呀呀,不是那一串,是口上这一串呢……”
“恁再仔细瞧瞧,咳,大老王,恁啥破眼神啊……”
……
一梅走出园子,小胖子靠在一棵石榴树边。
“花子呢,咋没见?”一梅问。
小胖子眨眨眼睛,黯然说:“丢了好长时间了,恁走了没多久,就不见了,忘了是哪一天。”
一梅默默走到中院自己门上,里面空着锁着门。
她在门上站了一会儿。
……
第二天,老人们都坐在理发室门口,一梅想给老人们都理个发。
一梅才摆开架式,混子和顾高就争抢着挤进屋里,想理第一个。
混子嚷道:“俺的头发太长啦,让俺先理吧!”
顾高使劲把他往屋外推说:“恁再不出去,俺可要放连环屁了……”
混子揪着他不放说:“恁也别想占先,快到屋外放屁去。”
一梅笑着说:“女士优先,咱们排号公平。”
任闲早就写好了二十几个号,捏成团,叫张英和老曾分发给老人们。
“俺是1号!”老贾婆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理发室。
张英和老曾在旁边打着下手,老曾叫号,张英给老人们洗着头,一梅只管理发。
老贾婆很快的理好出来了。
“谁是2号?”老曾吆喝道。
半天没人应声,瑞莲怯怯地看了看四周,站起来说:“我是3号!”
“2号,谁是2号?”
混子推了老李婆一下说:“老李,恁是2号咋不吱声?”
老李婆慌忙站起来说:“噢,俺不知道呀。”
……
徐晓风就在大门外的车里,眯了眼等着。
一梅理完最后一个头,洗脸洗手稍微收拾了下,抬脚就悄悄走了。
混子听到车子响声,追到大门上,车已开到了西边叶老旗家门上。
他撵了几米远停下来,大声喊道:“方院长,恁啥时还回来呀?”
车子已过了地税所,过了十字街,再也看不见了。
混子抹了抹眼泪,颓然回头,才发现老人们都站在他身后,呆呆地望着他。
“院长走了……”他怏怏地说,“她还会回来看俺们的,肯定!”
一抹夕阳洒照在敬老院的大门上。
一梅悄然回首,一声唢呐声又凭空传来。
她忽然觉得,那群老人真像极了一群孤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