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葛一脸的憔悴和疲惫,漠然从叶宝林身边走过。
宝林悻悻然笑道:“这货,去他妹子家浪了几天,长脾气了。”
张学友正在收拾屋子,准备明天回家去接老娘。
方一梅把自己屋里多余的一床小被子,给了张学友,她准备明天让任闲在敬老院的库房里,再拿一床储备被子给他。
大老葛默默地走过月洞门,走到后院西边第一间屋子,打开门,灯也没开,就一头扑倒在床上。
他心里的苦,又能说给谁听呢?
妹子是他爹拾的,并不是他的亲妹子。俩人打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心里默默地喜欢着这个妹子,她被别的孩子欺负,他常常为保护她,被打的头破血流。有什么好吃的,他一准儿给她留着,什么都先紧着她。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一准儿也会想办法去摘一颗给她……
但是,他却很自卑。他脸上有几颗麻子,小时候又发烧生过一场病,患上了癫痫。
他怕她嫌弃他,他怕自己配不上她。
给妹子订亲时,他笑着给她准备嫁妆,他倾其所有,把自己娶媳妇的家当都搭上了。
妹子成亲那天,他找了个借口不去送亲,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听着远去的唢喇声,嚎啕大哭。
他想,只要妹子过的好,什么都值了。
他心里总惦记着妹子,听说她没钱没粮食了,就赶紧托人捎去。他把家里的东西都永远紧着她用。
他没娶上媳妇,为了避嫌,他很少去她家。
她命苦,只生了两个女儿,男人经常打她。后来男人又中风偏瘫在床,她也病了。俩个女儿一个远嫁在湖北,一个嫁到了山东,几乎没有音讯。
他老了,再也没有能力帮她了。他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葛庄,进了敬老院。
现在妹子病卧在床,他却再也没有能力帮她了。
他趴在被子上,发出了受了重伤的狼一般绝望嘶哑的哭声。
大老葛隔壁住着徐狗夺,他默默地站在门上,听着大老葛伤心的哭声。
他很想劝劝他,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慰他,但他不敢,迟疑着缩回了手。
大老葛哭着哭着睡着了,这些天他在大叶庄干地里屋里的活儿,可累的够呛。
狗夺轻手轻脚地帮大老葛脱了鞋子,又替他盖上被子,退出来关上了房门。
黑暗中却看见老贾婆掂着一只小铁锅,到了屋子前的菜地边,用两块砖头支着。她蹲下来,划着火柴点着了锅下的枯枝败叶,身边还有一些细木棒和玉米秸秆。
“恁弄啥呢?”狗夺走过去,压低嗓门问道。
老贾婆头也不抬,一边烧着锅,一边嘀咕道:“饿的睡不着,想吃炒鸡蛋啦。”
狗夺笑道:“恁真馋哟。”
老贾婆低声叫道:“赶紧的给俺招呼着火,别叫灭了。”
狗夺顺从地蹲在锅边,往锅底塞着玉米秸秆。老贾婆从屋里拿了三个鸡蛋,走到锅边。
“恁没油,咋炒鸡蛋?”狗夺看了看锅里,奇怪地问。
“恁只管烧着锅子,俺自然会有法子。”老贾婆淡定地说。
她用喝水的缸子向锅里倒了一些水,弯下腰娴熟地拿着鸡蛋,在锅边轻轻一磕,鸡蛋液便滑进了锅里。她仔细地把仨鸡蛋壳又抠扒了一会儿,这才用吃饭的勺子翻炒着锅里的鸡蛋。
狗夺开天辟地第一回见这种炒鸡蛋法子,吐了吐舌头心里说,这院里真是卧虎藏龙,真长见识了。
“中了中了”,老贾婆说,“叫火灭了吧。”
她用小勺把锅里的鸡蛋都扒拉到碗里,麻利地把小铁锅洗干净,拿回了屋里。
狗夺伸手想帮老贾婆把俩砖头扒拉开,毁灭夜里开小灶的“罪证”,不料手被狠烫了一下。他苦着脸,伸出脚去把砖头踢到菜地边的树脚下,隐在草里。
“恁尝尝吧?”老贾婆问道,脸上满是喜悦的红光。
狗夺摇摇头说:“恁吃吧,俺不饿。”
“来,就尝一口。”老贾婆不容分说,往狗夺嘴里塞进一口水炒鸡蛋。
狗夺吃人生果一般细细嚼着,世上竟有这种不放油、不放盐的炒鸡蛋的炒法?
“好吃不?”黑暗中,老贾婆期待地问道。
“相当好吃呢!”狗夺调皮地回答说。
老贾婆欢喜地捧着水炒蛋进了屋。
狗夺刚走到自己屋前,听见了大老葛梦里的哭声:“……俺苦命的巧儿啊……呜呜呜呜呜呜……”
巧是谁?大概是大老葛的妹子吧?
狗夺想起了凤台集的姐姐,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他也真想象大老葛一样大嚎几声:“俺那苦命的老姐姐啊……”
可是他不敢,他怕惊动了他隔壁的俩个狠人。
一个是老胡头,别看他个子矮小,还是个驼背。谁敢惹着他,他一脸狠相,绝不会轻易善罢干休,一定死瞌到底。
一个是杨老倔,天生就是好勇斗狠的主儿。若惹上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保证后悔一辈子。
有一次老胡头和杨老倔打架,从早上打到中午。从赤手空拳斗到冷兵器时代:老胡头使一把小花锄,杨老倔顺手操起门后的一块板子。狗夺去拉架,生生地挨了杨老倔一板子,疼了三四天。
神奇的是,老胡头和杨老倔竟毫发未伤,狗夺倒挂了头彩。
开院数年,俩人虽同居一屋,却互不轻犯,也只打了那一架,但一战成名。
摊上这么两位贵邻,狗夺一贯奉行“惹不起躲得起”的六字方针。
忽然,大门口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好象婴儿的啼哭声。
什么情况?狗夺紧紧抱住了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