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怔怔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真的想娶她。
日光透过车帘缝隙映照进来,尘埃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然后静静地飘落下来。
柳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她嫁过人,当初在江州, 卫临修也曾带着聘礼上柳家求娶, 当时她只说了句“不负君心”, 便用团扇遮去半边脸, 一副娇羞而温柔的模样。
但那一分一寸皆是算计好的,她只是戏子, 按着事先准备好的戏谱子走便可。
然而对着眼前这个人, 却不行。
她不想再装假作伪地骗他,却也不能就头脑一热地答应他——父母之仇未报,灭门的真凶尚未彻查清楚, 她做不到抛下这些,像寻常人一样成亲生子。
尤其是, 他的父皇, 还极可能是致使萧家覆灭的背后之人。
柳凝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望着眼前的人。
她想要说出拒绝, 可嗓子眼里就像卡了什么似的, 话梗在喉头, 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景溯见她不语,再看她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他眼中原本盛着的笑意淡了淡, 唇间逸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我与你说笑的,婚姻大事,怎会如此草率。”景溯抚摸着她的发顶, 轻声道,“阿凝,我不逼你,我们可以慢慢来。”
“……只是,你不要再从我身边逃开了。”
柳凝望进男人眼里,那里不沾欲念,只带着淡淡的怜惜与耐性。
她觉得自己像是溺在一汪深水,慢慢沉下,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车驾缓缓停靠在路边,柳凝将帷帽重新戴回发顶,垂下的素纱遮住面容,也将眼里的波澜一并遮去。
顾府的粥棚已经事先支好,有仆从正忙里忙外地准备着碗勺,组织着贫民排队的顺序,几口大锅架在棚前,锅盖掀开,里面的汤粥正冒着腾腾热气。
她从仆从手中接过汤勺,舀一勺米粥,盛到面前贫民捧着的瓷碗里。余光则瞥见景溯也下了车,靠在一旁墙边,朝她这边直直望过来。
柳凝手抖了一下,险些将米粥洒出去。
面前排着的长龙越来越短,忙活了近一上午,终于施完了第一轮粥,粥棚暂时关闭了起来。
柳凝用丝帕拭了拭额边的汗,偏过头,看到景溯还在那里。
“殿下不是还要办事么?”她收起帕子,走过去,问。
“不急。”景溯说。
他分明是一副很闲的样子,哪里是有什么要事的样子……
柳凝哑然,瞧着眼前的男人,唇角先是微微抿起,随后又忍不住朝上弯了弯。
午间日光正盛,她笑容不大,却也晃眼。
“笑什么?”
“没什么。”柳凝说,“就算没什么要务,殿下在这里待着,也挺好的。”
景溯在这里,她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最开始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烦恼,每天思虑重重,想的全是如何摆脱他、甚至连杀了他的念头都动过。
如今竟掉了个儿,当真世事难料。
柳凝正在心里感慨,忽然觉得身下有些沉,低头一瞧,竟被两三个小孩揪住了裙角。
其中一个瘦巴巴的孩子仰着脸:“姐姐,糖——”
是来要糖吃的小孩子,前几次来施粥的时候,也遇到过。
小孩脏兮兮的手印沾在了素色的衣裙边,不过柳凝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从袖间取出一只小袋子,将里面的蜜饯果取出,一人发了一颗。
孩子们欢呼雀跃地捧着蜜饯,离开了。
“你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景溯说。
他知道她并不好甜食,却随身带着一袋蜜饯,应该是专程带给这群小孩子的。
“倒也不是有多喜欢小孩子。”柳凝说,“只是他们的幸福那么容易就能满足,一颗蜜饯就能让这些孩子高兴上一整天……我带些过来分给他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
“哦。”景溯斜睨她一眼,笑道,“原来阿凝竟是个良善的姑娘。”
“殿下又在笑话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该是最清楚的。”
给这些贫苦孩子发些蜜饯,并不是出于道义,只是为了自己高兴……她这个人根本与良善沾不上边,这些年为了报仇没少害人,并不是给小孩子施舍些小东西就能弥补的。
“我当然是最清楚的。”景溯说,“别的不说,你对小孩子这样好,将来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景溯语气是很郑重的,但他先前才提过成亲,如今又说这样的话……让柳凝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在借机调戏自己。
袋子里还剩下最后一颗蜜饯,柳凝拈起,塞进了景溯嘴里。
“我记得殿下嗜甜。”她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吃吧,少说两句。”
景溯似是没料到她这样,甜丝丝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他略怔了一下,然后眉眼轻轻地弯了弯。
他没说话,柳凝也安安静静,只是站在他身旁,同他一样地靠在墙边。
过了晌午,很快粥棚又开了一轮,柳凝正要走过去,景溯却拉住了她:“我替你吧。”
她体弱,忙活了一上午,恐怕是有些累了。
柳凝想了想,点头:“好,那就劳烦殿下了。”
她又靠回了墙边,看着景溯走到粥棚下,将袖子挽起些,拿起勺子,从桶里舀起米粥,分发给排着队的贫民们。
柳凝其实也并不是很累,只是很想看看他施粥时会是什么模样。
结果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景溯最多也就做做样子,没想到他态度并不怎么敷衍,反倒是耐心和善,也没什么趾高气昂的架子摆出来。
又一轮施完,景溯把袖子放下、抚平。
“怎么一直站在这儿?”他走过来,“要不要去车里歇一会儿?”
“我还好,不怎么累。”
柳凝看了一旁正喝粥的贫民们,笑了一下,“没想到殿下施粥这么认真,我还以为……殿下对北梁的百姓,不会存着什么体恤的心思。”
“施粥而已,也谈不上什么体恤。”景溯说,“不过,国是国,民是民,这两者我还是区分得开的。”
“纵有一日南陈踏足此处,我要夺的,也只是北梁的传国玉玺,而不是这些黎民百姓的性命。”
他说这话时,神情是难得的严肃认真。
柳凝看着他的表情,心头微微一动,忽然想起父亲当年抱着她立于城楼,眺望江山明月,然后告诉她萧家所忠是民,世代为保护这片国土上的子民而生。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怔忡起来。
景溯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所言,甚是有理。”柳凝摇摇头,“我父亲也曾说过——”
她想把父亲说过的话讲给景溯听,但只开了个头,不远处却忽然骚动起来。
黑烟滚滚冒起,似是哪处失了火,贫民们失声叫嚷,四下逃窜开来,瓷碗纷纷落到了地上,片片碎开,搭好的粥棚也被冲踏了,棚顶的布料被扯碎,场面乱作一团。
柳凝大惊,这样下去,恐怕将发生踩踏,酿成惨祸。
她欲将顾府的仆从唤来,组织好贫民们的秩序,疏散开来,但场面太乱,她身边的仆从们都被冲成一盘散沙,只有景溯还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柳凝回握住那只手,冰凉的玉扳指贴着她的掌心。
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靠在墙边,退无可退,随时都有可能被冲散、推倒、被受了惊的人群踩踏。
人越涌越多,景溯拉着她,贴着墙壁匆匆往另一侧移动,柳凝朝着人群瞥了一眼,敏锐地扑捉到不对劲的地方。
这群人看上去横冲直撞,实则却像是有人在暗中引导方向,冲着他们这边拥来。
她定睛瞧了几眼,发现几个人混在人群中,虽然同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一副邋遢潦倒的模样,眼睛却锐利而冰冷,流露出的气质,与平民百姓完全不同。
柳凝转头,看了景溯一眼。
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早就发现了这些异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