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顾曦在府里急得团团转。
他心焦如焚,也有些悔恨。
无论如何,他下午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他知道柳凝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
她是他这世间唯一还存活着的亲人, 他们共同承担着恨与怀念,是彼此相依为命的存在。
就算他对事情的真实性有质疑, 也不该流露出不信任的态度。
但覆水难收, 说出去的话已无可挽回, 他现在不知道柳凝在哪里, 也没有任何能找到她的头绪。
顾曦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深深叹了口气, 看向窗外。
窗外夜沉如水。
这么晚了, 她究竟会去哪里?
同样的夜晚,顾宅是一片安静的死寂,而燕莺楼里, 却是笙歌笑语、灯火流璨。
这里是燕京最大的烟花之地。
热闹多集中于华美的厅室里,而楼阁下的花园里, 却清冷许多, 只悬着几盏幽幽的灯笼,散着朦朦胧胧的光。
花园里种着不少花, 然而夜色幽暗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只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 月色和灯光倒映里头,泛起柔和的波光;池塘上有座廊桥,檐角翘起, 一根根立柱等距排开,连结这桥栏与桥身。
整座桥都上了朱漆,颜色很是鲜亮, 有些像月老庙门前的姻缘桥。
不过这里是青楼,大多是逢场作戏的女子与恩客,欢愉尚且来不及,又有谁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到这红桥上走一遭?
所以这朱色桥,异常的清冷,华美楼阁上传来的琴音与笑声,仿佛离这儿很远。
只有柳凝坐在这桥栏上,背靠着廊柱,静静望着桥下水面。
她手里提着一壶杏花酿,已经喝了一半,双颊微微有些烧红。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柳凝侧过头,借着暗淡的灯光,看到男人一身杏色衣衫,朝她走过来。
他停在面前,低头瞧着她。
“殿下……真是神通广大。”柳凝略微仰着头,轻笑着叹了一声,“我躲在这里,你都找得到。”
景溯半张脸浸在夜色里,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打量着她。
她现在的打扮,与平常很不一样。
乌发高高地束起,用玉簪别好;细细的眉似是用黛笔描粗描深了些;身上穿的,也不是先前的裙衫,而是一身男式锦缎直,墨色,上面绣着精致的竹叶纹。
竟是做男子打扮。
她此时斜斜靠着廊柱,抬头瞧着他,灯光晦暗不明,将她染出一丝雌雄难辨的美感。
她这副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有暗探来报,说你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景溯看了一会儿,偏过头,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然后就猜,你十有八九是要扮男装,躲进烟花之地,好让顾曦找不到你。”
他猜的完全正确。
无论躲在哪里,都有被顾曦找到的可能,唯独这里——顾曦洁身自好,从不涉足这样的风月之地;他也不可能想到,柳凝竟会躲在这里。
柳凝看着身前的男人,轻轻一笑。
他是真的很了解她。
她只消做一件事,他便能将后续全部猜出——不得不说,他们之间确实很有默契。
至于他话里提到的其他事……柳凝没有问为什么会有暗探跟着她,也没有问他为何会了解她与顾曦的事。
她今天什么也不想问。
只想喝酒。
柳凝轻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抬起来饮了一口。
身边传来簌簌的衣料摩擦声,景溯掀起衣摆,跨过桥栏,在她身边坐下。
“顾曦惹你伤心了?”
“其实也谈不上伤心。”柳凝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罢了。”
“然后就一个人待在了这里?”景溯声音微沉,“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来。”
“可我现在这一身,谁也瞧不出我是女子。”她唇角弯了弯,转换了话题,“我作这样的打扮……殿下觉得怎么样呢?”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素来矜持,眼下竟问出这样的话。
宽大的墨色衣衫,裹在她身上,愈发衬得肌肤胜雪,即便在这幽暗的环境下,亦难掩清艳之色。
……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别样的韵味。
景溯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
“不怎么样。”他说,“不伦不类的样子,滑稽得很。”
“是么。”柳凝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会哄我两句。”
“哄你?”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凉凉,“是谁跟顾曦说……以后要避着孤,再也不扯上关系了?”
她是这样说的?
柳凝晃了晃酒壶,杏花酿带来的醉意微微上头,脑袋空荡荡,早已不记得先前跟顾曦说过什么了。
不过反正也无所谓,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打算等着身边的男人来哄一哄她。
就算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即便醉了,她也断不会把这种小心思表露出来。
柳凝抬起酒壶,再饮了一口。
她脸颊微微有些红,景溯辨不清是灯色所映还是醉态,便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侧脸。
略有些烫。
他眉头不由得皱起:“你喝了不少。”
“也没有,不过半壶杏花酿。”柳凝偏了偏头,“也许,我本身便不太适合饮酒。”
“你也知道。”他语气凉凉,“你的身体如何,你又不是不清楚。”
“偶尔一次没关系。”柳凝笑了笑,“即便是我,有些明知不能碰的事情,却也还是会忍不住犯禁。”
她不是无情无欲的草木,是人。
偶尔也会有想要放纵一回的冲动。
可是景溯显然并不想让她继续醉下去,他扫了眼她手上还未痊愈的伤口,眉头蹙得更深,朝她伸出手。
“不准喝,酒壶给孤。”
柳凝无奈地看着他:“殿下……”
她自然不肯乖顺地交给他,将白玉酒壶抱在怀里,景溯见状,便探身去夺。
柳凝下意识地躲开,却似乎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廊桥木栏上,虽然没叫景溯夺了酒壶去,却也因为适才那一躲闪,失了平衡。
她身子晃了晃,外加酒醉,没稳住,从木栏杆上往前栽下去。
“扑通”一声,白玉酒壶落进了池塘里。
而柳凝则被景溯拉住了手腕,悬在半空,墨色的外衫随着夜风微微飘动。
“你快抓住我的手。”他一手抓着身边木栏稳住身形,一边俯着身,攥住她的手腕,“我拉你上来。”
柳凝仰头看着他,抬起另一边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
景溯深吸一口气,拉着她的两只手,将她往上提。
偏偏他适才一时情急,伸出的是右手,运力往上提时,牵扯到了伤处……他痛得闷哼一声,手上一下子撤了力道,整个人反倒被柳凝连带着,一起坠了下去。
他们两个一起掉进了池塘里。
浸在冰冷的水里,酒意散了不少。
柳凝从水里冒出头来时,却没见到景溯。
她很快想起,景溯似乎不会凫水,心中一紧,又匆匆屏气潜进了水下。
柳凝很快就看到了他。
景溯的衣角似是被池壁边的水草勾住,挣脱不开,似乎又呛了水,嘴边冒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水泡……柳凝快速地游到他身边,替他解开缠绕的水草。
水草缠得杂乱无序,很难顺着解开,柳凝便用力将水草连根拔起,好使他摆脱桎梏。
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来,脸色涨红,看上去有些难受。
柳凝想起曾在书上看过渡气之法,似是可对溺水之人救急。
眼下也顾不得犹豫,她没多想,将最后一绺水草扯掉,便凑近,唇瓣覆了上去。
景溯感受到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睁开眼,看到她双目微微阖起,一手牵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绕在他耳后,托起他的脸。
睫毛纤长,可惜水下昏暗,数不清有多少根。
柳凝没有停留太久,只是撬开他的唇舌,渡了两口气,便很快离开,转开脸。
她没有去看景溯,而是拉着他往上游动。
池水不深,很快柳凝带着景溯,重新露出了水面。
她拉着景溯勉强游到岸边,上了岸后,气喘吁吁地倒在了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