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恍恍惚惚地从梦里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
她起身坐起,透过窗格,可以看到外头庭院里的锦簇繁花。
日光微微有些晃眼, 她眼睛轻轻眯了眯,适才做过的梦, 还尚有些留在记忆里。
黑漆漆的一片江水, 水上浮着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 舫中红绸横斜、金杯坠地, 男子一身杏衣,轻慢慢地拨弄出一曲琵琶调。
她坐在一旁安静听着, 却不知何时乐声戛然而止, 他执着一盏葡萄酿,递到她的唇边,半强迫地让她喝下去。
酒液顺着她唇角往下淌, 划至颈边,男人随即笑着倾身, 一口咬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柳凝就是在这时候惊醒, 残余的梦境萦绕在脑海里,似真似幻, 她指尖顺着下颌抚过颈侧, 那里一片光滑。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起身,将寝衣换下,从柜中取出一件裙身换上。
穿衣脱衣这些小事, 柳凝从不假手婢女,一是不喜,二来她心口处纹有一只蓝蝶, 若是被他人瞧见了,反倒徒生是非。
这是她的秘密。
柳凝换上了一件浅紫色的纱裙,裙边绣着西番莲纹样,纱是烟罗纱,样式轻薄,是适合夏日穿的裙装。
如今已是六月末,距离她离开南陈,已经过了将近半年。
她从朝暮居离开,在顾曦的庇护下顺利来到北梁燕京,住在顾府,以顾曦义妹的身份,结识北梁的一众勋贵们。
柳凝梳好妆后,便穿过垂花廊到了前厅,顾曦正坐在桌边,用着一碗糖蒸酥酪,见到她过来,面具下的唇扬一扬:“阿凝。”
“哥哥。”柳凝微笑着坐在他身边,“等下可是要去上朝?”
“今日是大朝会。”顾曦说,“燕京的文武百官均需参加朝会,而且今日尤其不同,还有……”
他顿了顿,忽然收了声,没再说下去。
柳凝略微好奇地看着顾曦,然而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匆匆将面前的糖蒸酥酪饮罢,便起身离开,与柳凝道别。
顾曦形容有异,她自是注意到了,不过也没多问,她从不追问别人不愿意吐露的事。
尤其是顾曦,他们是彼此相依为命的亲人,柳凝信任着他,他不说,或许自有他的理由。
碗里的酥酪柳凝只用了一半,这是燕京名产,她却觉得过于甜了些,有些吃不惯。
柳凝慢吞吞地搅动着银勺,忽然想起那人嗜甜的口味,若是他在,这样的美食定会称了他的心意。
嗳……她又想了些没由头的事情,柳凝摇了摇头,将碗推到一边,起身出了府门。
今日赏荷宴,是由泰安长公主所办,宴邀北梁贵女,她也收到了帖子,推脱不得,便只好乘着马车前往。柳凝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回想着这几个月里,参加了不少这样的宴会,倒是像极了清闲无事的贵族小姐。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清闲,也对这些宴会兴趣不大,但还是得参加,这样才能与北梁的势力中心搭上些许关系——若是能探听些消息,也算对顾曦有所帮助。
所以柳凝通常入了席后,便安安分分地待着,少说多听,若是有主动与她攀谈的,那她便温柔以对,语未启唇先笑,一派温雅纯良的模样。
今日也是如此,片片荷花围绕着水榭亭台,柳凝静坐在席间,看着中央舞姬乐妓的表演,一边留神听着身边贵女们的交谈。
小姑娘们语声嘈嘈切切,聊的多是些女子们感兴趣的八卦逸闻,鲜有涉及朝政的消息,柳凝听得正有些无趣,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声说起了今日的大朝会。
大朝会在北梁每年举办两次,多在春秋之季,由星官观天象择吉时,大朝群臣,除了议政,还通常连带祭祀、大赦等国政……然而今年的大朝会却选在夏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确实不同往常,但倒也并非毫无缘由。”丞相家的小姐说,“听说今儿是有南陈使臣到咱们北梁来,故而圣上才将大朝会改了期,百官为列,以迎接陈使到来。”
柳凝听到南陈,微微顿了一下,她倒不知,今日竟有陈国的使臣到来。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太大干系……柳凝耐心地听下去,然而接下来却没什么朝政相关的消息,反倒是女子们细碎碎地谈论起南陈来,觉得南陈人多孱弱体虚,比不得北梁崇尚的强劲之美。
北梁先祖乃游牧民族,民风较南边更粗犷些,但数百年下来受中原礼教浸润,除了日常习惯,贵族间的风气倒也与南陈接近,也都爱纸醉金迷、红袖软香的放荡……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贵女们对于南陈的看法,柳凝不感兴趣,她只顾思索着南陈来使,琢磨着此时陈国派使臣来,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但麻烦却不经意找上了她。
舞乐散去,一只四方长颈的铜壶搬了上来,颈口两边固定两个铜圈为壶耳,上面雕刻着三足金乌、后羿射日等纹样。
有两名婢女立在边上,手里捧着竹筒,竹筒里装着的,是若干支无矢箭杆,萑柳制,杆末缀着孔雀蓝羽,华贵异常。
是投壶,北梁宴会上,贵族惯爱用来解闷的游戏。
柳凝见她们玩过,自己未曾上过手,也不愿做这样出风头的事情,今日她本也打算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却冷不防有人忽然出声唤了她。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红衣,柳凝知道她,是郑御史的次女郑玲。
“柳小姐,可愿与我玩上一局?”郑玲起身,走到了铜壶前,扬着眉头看向柳凝,随后又像是失言般掩口,“哦对了,险些忘了,柳小姐自小在南陈长大,恐怕是从未见过投壶,又怎么玩得了这样的东西?”
她语气嘲讽,柳凝不知道这位郑小姐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她素来镇定,面对这种小打小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起身。
“确实,这样的游戏,在南陈少见。”
“不过——”她浅浅笑道,“瞧着好像也不是太复杂……与郑小姐切磋切磋,也未尝不可。”
柳凝不疾不徐地走到郑玲面前,虽说她不爱引人注目,却也不会任由旁人践踏到自己头上来。
周围的贵女们窃窃私语,似乎对柳凝应了郑玲的挑衅颇为惊异,郑玲玩投壶虽谈不上精湛,却也是一把好手,她从未接触过投壶,又如何能与郑玲相比。
然而柳凝却恍若未闻,只是微笑地立在一边。
侍女将钟漏摆好,细沙缓缓漏去,计时开始,郑玲抽出第一支羽箭,对着壶口抛了出去,羽箭在空中划过,“叮咚”一声,正正巧巧地落在铜壶里。
“有初,得十筹。”
婢女清清脆脆地报了一声,代表郑玲第一箭投中。
郑玲得意地笑了一下,看向柳凝,目带挑衅,而柳凝却只是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箭杆轻抛出去。
她动作生疏,一看便是未曾接触过此类事物,箭杆“咣当”一声,触到了壶口,却弹了出来,最终只落在了一旁的壶耳里。
“噗。”郑玲轻嗤了一声,“就这样,你也敢轻易应战?”
“不试试怎么知道?”柳凝含笑地瞧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手里拿着羽箭,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孔雀羽,好像在抚摸一把宫花锦簇的团扇,一丝火气也没有。
郑玲瞧着柳凝这副模样,自己反倒心头冒起火来,再投的时候,手下也失了些准头,箭杆落在了右边的壶耳里。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似乎有贵女在笑话与她,郑玲有些尴尬,却也就此凝了心神,不肯再有一星半点的失误。
投壶讲究的是准头和力道,力道讲究对距离的把握,而准头则是对于心态平稳的考验。柳凝虽从未玩过投壶,但弹弓玩得却很不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她又颇具悟性,稍稍上手,很快便掌握了这一游戏的技巧。
第一第二箭只中壶耳,从第三箭开始,便正中壶心,一路连中下来,手里的羽箭只剩下最后一支。
两人都发挥得非常稳定,不过柳凝失了先机,落后于郑玲一箭。
这最后一箭,若是郑玲投中,便是柳凝输了。
郑玲忍不住露出笑容,在她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定。
她抬起手,正要投出最后一箭,忽然听柳凝轻飘飘地笑道:“郑小姐的投壶术当真了得……也不知与六皇子相比,谁能更胜一筹。”
她提了句北梁的六皇子,郑玲脸色却是一红,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柳凝,然后抬手将箭杆投了出去。结果力道过猛,箭杆从壶口弹出,连壶耳也没入,便直接落在了地上。
投壶最忌心浮气躁。
人人皆知郑玲爱慕六皇子,柳凝在话里提及,分明是要乱她心绪。
郑玲脸色白了白,怒目看向柳凝:“你——”
“嗯,我知道,该我了。”柳凝弯了弯眉眼,笑得一脸温良,将手里的箭杆抛出。
郑玲表情很不好看,可是却有口难言,看着柳凝投出箭,勉强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罢了,反正就算柳凝这局投中,计筹的时候也该是两两持平,她虽然没能踩下柳凝的脸面,却也不至于把自己赔进去。
然而周围却忽然响起低低的赞叹声,郑玲从心思里抽出,抬头往铜壶看了一眼,也不禁呆住。
倚杆倒中。
像这样投中的结果,极其难得,可算加筹……若由此计算筹数,那便是柳凝反超了郑玲。
竟是她赢了——
郑玲脸色惨白,而柳凝却依旧只是微笑,面无惊澜,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她稍稍侧过身,正要开口,水榭长亭外却忽然传来了抚掌声。
被轻纱帘遮挡着,只能隐约瞧见一道人影,正朝着水榭内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