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溯从雪霁院离开后, 本要回宫,但最后还是没有走。
他在不远处的一座凉亭里,背靠着亭柱, 望着眼前那栋双层楼阁。
等了一会儿,便看到琼玉从雪霁院出来, 路过亭边, 景溯将她叫住。
“琼玉。”
“……三哥哥。”
琼玉在这里看到景溯, 并不意外。她知道他们的事, 也不曾对外人说起,因为景溯会用卫临修的性命来威胁于她。
“你和她说了什么?”景溯转了转食指上的玉扳指, “关于卫临修的?”
琼玉低下头, 没有否认。
“她说了什么?”
“她问了问卫临修的近况。”琼玉说,“然后把卫临修的喜好、习惯……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
事无巨细?
景溯目光冷下来,他差点忘了, 卫临修曾经是她的夫君,卫临修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她从来都是记挂在心里, 分毫不差。
“她还说了别的么?”
琼玉沉默片刻,摇摇头:“……没有了。”
“琼玉。”景溯说, “以后, 不要再自作主张到这里来。”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威压, 琼玉看了他一眼,垂下头:“我没有把她怎么样,来找她说说话也不行么?”
“不行。”
“你就打算这样, 让她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见外人么?”琼玉问,“这样对她真的合适么?三哥你既然喜欢她, 就该……”
“你在胡说什么。”景溯打断了她的话,轻笑一声,“你管好卫临修便是,不要——插手孤的事情。”
琼玉听他语气不善,便收回了后面未出口的话。
她不喜欢柳凝,但在这件事上,她却还是希望景溯能放柳凝离开……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无名无分,不见外人,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景溯见她面色有异,警告道:“你若要妨碍这件事,休怪孤不念兄妹之情。”
“……知道了。”琼玉低声应了。
“走吧,回宫。”
“三哥不留在这里?”
“不了。”景溯说。
他本来确实想再看柳凝一眼,但与琼玉说完话后,又不那么想见她了……若她此时在想着卫临修,他过去,那便是自取其辱。
琼玉迈出朝暮居的大门,回头望了眼那栋小楼,双唇轻轻抿起,最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柳凝站在二楼,凭栏而立,目光落在宅邸外缓缓驶离的马车,直到彻底看不见时,才收了回来。
景溯又走了。
下回再见到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柳凝坐回锦榻上,古瑟重新置于膝头,她凝神不语,将先前弹给景溯的那支羽鹤衔花曲,又不疾不徐地弹了一遍。
景溯近来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但朝暮居外的防卫并未撤下,她也依旧不能外出,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
天气愈发寒冷,三九一过,便入了腊月,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略晚,柳凝看着雪如轻絮般落下,无声地覆在亭台楼阁的玉瓦之上,檐角边缀着的铃铛,也被雪色掩盖起来。
阿嫣看到下雪,似乎有些兴奋,穿着珊瑚红色的锦衣小袄,在雪地里滚起了小雪球。柳凝看着她玩了一会儿,然后也在她身边蹲下,将拳头大的雪球上下叠起,用红豆当作眼睛、枯枝当作双手,搭成了一只小巧可爱的雪人。
阿嫣爱不释手,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喜悦,柳凝也忍不住逸出笑意,摸了摸她发上的两只丸子。
不远处一阵“沙沙”的踏雪声传来,打断了这温馨的场景。
柳凝看到深色的蛟纹靴,在平整的雪地上踩出一连串脚印,目光慢慢往上,看到景溯青衣玉带,踏雪来到她的面前。
他肩头罩着一件水貂裘,鸦青色的绒毛簇在他的颈间下颌处,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微微垂下,与柳凝的视线对上。
景溯命婢女将阿嫣带走后,朝柳凝走近一步。
柳凝站起身,随手扫落斗篷上的雪:“殿下怎么来了?”
“今天是腊月初二。”景溯说,“你过生辰,是不是?”
柳凝一怔,随后笑了笑:“好像是今天来着。”
过生辰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自从家祸之后,生辰对柳凝来说便是可有可无:柳家虽收养了她,但总归亲疏有别;而嫁进卫府后,由仇人为她庆生的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她差点忘了自己的生辰……没想到景溯却记得。
“谢谢殿下还记挂着。”
“孤也不是刻意记住的。”景溯移开了目光,“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这才过来瞧一眼罢了。”
他轻描淡写,柳凝却知实则他是言不由衷,却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临湖水榭:“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水榭三面环湖,湖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阑干上亦是积了雪,柳凝与景溯坐在石桌边,桌上摆着一只红泥火炉,炉芯燃着小火苗,正温着一壶杏花酿。
杏花酿是淡酒,不醉人,柳凝倒了一杯饮下。
她饮了一盏酒后,脸边很快泛起桃花色,淡淡的,景溯见状,伸出手指,对她比了个“三”。
“只准喝三杯。”
“殿下真是严格。”柳凝低低地笑了一声,“今天可是我生辰,难得高兴。”
“也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否则一杯都不行。”景溯睨了她一眼,“你很高兴么?”
“嗯。”柳凝点点头,又饮下一杯,“其实过生辰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我高兴,是因为殿下来了。”
景溯:“……”
他看着她巧笑嫣然,略微恍神,但很快将心收回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样谄媚的话,你还是省省吧。”景溯说,“光凭这,是打动不了孤的。”
“这可是真话。”柳凝弯起唇,温柔地看着他,“你找不到比这更真的了。”
十数年来,这个生辰她最高兴。卫家已倒,不必虚与委蛇,不必强颜欢笑,憎恨厌恶的人都不在眼前。
至于身边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算不算喜欢。
但一定是不讨厌的。
他知道她的过去,见证了她对卫家的复仇,陪伴她到了现在——没有人还会像景溯这样了解她,也没有人会像景溯这样,用心记挂着她的生辰日。
柳凝看着他的侧脸,有一种他们认识了很久的感觉,然而事实上,距他们初识,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多么奇妙。
景溯只许她饮三杯,她把最后一杯喝完,玉盏倒扣在桌上,头偏了偏,发间簪着的环佩步摇轻撞,叮咚作响。
“殿下……”饮了酒后,柳凝的声音微哑,“殿下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景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本名?”
“不错,‘柳凝’二字,本不是我的名字。”她说,“我其实叫……”
她凑近了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景溯听到她轻轻说了三个字,神色微动,似乎有些怔忡,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很好听的名字。”他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我降生之时,也如今天一样,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柳凝神情悠远,轻声回忆着,“曾听母亲说,我出生那日,父亲很是高兴,信手画了一幅寒梅雪景图,并提笔写下‘新雪初降,琴瑟和鸣’,纪念我的出生,也纪念他们举案齐眉……后来,便从这句话中取出两字,作为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景溯说,“你的父母感情一定很好。”
“是的。”
柳凝对幼年之事,记住的不多,但仅凭微末的印象也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妇,郎才女貌,情深意笃。
“他们本该终生相爱,白头偕老。”柳凝轻叹,“可惜最终被奸人所害。”
“但如今,你已报完了仇。”景溯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卫家除了卫临修,其他人都死绝了……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报完了仇?
柳凝还不太确定,她原本也以为,卫家覆灭,报仇的事也就一了百了……然而,事情却好像还没有结束。
就像一棵枯死的树,卫家只是在地面之上露出的树干,而地下还缠绕着错综复杂的根系,十三年前的旧事,到如今变得扑朔迷离……未查明的真相、卫穆口中的幕后之人,还等着她去查清楚。
“以后要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柳凝微笑,“不过左右我也离不开这里,以后,便长伴于殿下身边,为殿下活下去好了。”
景溯怔了怔,半晌,伸出手,落在她的发间。
“孤不要你这样。”他缓缓道,“孤不想看见你为了别人而活,或是为了过去而活着……你不觉得这样很累么。”
“阿凝,你该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本心而活着。”
他好像有很久没这么唤过她,而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与温和。
柳凝原本不过是编话哄骗他,此时却怔怔的,思考仿佛停滞,脑子里仿佛也下了一场大雪,空茫茫一片白。
不知何时他们彼此相拥。
耳边是簌簌雪落声,她头埋在他身上柔软的貂裘毛里,感受着他怀里的温热,闭上了双眼。
原本准备好的无数谎话,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