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但柳凝没办法出去。
朝暮居被卫兵团团把守,连一丝溜出去的空隙都没有,柳凝被困在这里, 连迈出大门都不被允许。
她成了囿于华美牢笼的雀鸟,不过把她拘在这里的人, 却几乎不来看她。
景溯不来, 她也出不去, 便只好整日待在雪霁院里, 同阿嫣在一起。
阿嫣已经六岁了,正是需开蒙读书的年纪, 柳凝隔三差五便从藏书阁里取本书来, 亲自教她读书写字。
前些日子教了广韵,今日她则取来了一本旧诗册。
瞧着像是颇为珍贵的孤本。
柳凝和阿嫣一起坐在桌案前,将诗册翻开, 本是想挑一首寓意简单的小诗,适合小孩子理解, 然而翻开书页, 却自动跳到了中间。
一枚红叶映入眼帘。
是枫叶,似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保存, 除了略有些褪色, 模样几乎完好无损, 此时被当做书签夹在这诗册里。
柳凝拈起红枫叶的叶茎,轻轻转动起来,来回看着, 觉得有些眼熟。
“婶婶,这是什么叶子?”
“红枫叶。”柳凝回答,“秋山摘的。”
她说完, 不由得愣了愣,垂下眼,有些诧异自己竟能一眼看出这叶子的来源。
秋山与皇陵遥遥相对,常作为皇家狩猎与祭祀的地方,柳凝只去过一次。
当时半山腰上偶遇景溯,被他带着进了一片红叶林,她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取了一把弹弓,击落了一片红叶,落在手心里后,鬼使神差地送给了他。
她以为这叶子不是被扔了,就是慢慢枯黄死去,哪成想却被那人保存了下来,夹在了一本诗册里。
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柳凝低头去看诗册,夹着红叶的两页,拼凑起来是诗经里的一首旧诗。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阿嫣指着这几句,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柳凝说,“就是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弹琴鼓瑟,到老了一辈子。”
她说完,忍不住笑了一下。
本是隽永含蓄的诗句,竟被她解读得毫无风情,一点美感也没有。
柳凝打算将这页翻过,哪知阿嫣似乎对刚才那首诗念念不忘:“要在一起一辈子?那一定得很喜欢才行……就像阿嫣和婶婶那样。”
“这个……”柳凝失笑,“以后,阿嫣应该会遇到更喜欢的人。”
“才不会。”阿嫣仰起小脸,“我最喜欢婶婶,永远永远都会是这样。”
柳凝哭笑不得地摸摸她头上的两只丸子,这孩子还弄不清楚什么是男女之情,待再过几年,想来便能明白过来了。
但究竟什么是喜欢,她自己到现在,也未能全然索解。
这些年来,她凡事皆将自己束缚起来,只念着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而她究竟喜欢什么,却早就忘到了脑后,同幼年的自己一道埋葬在了萧府的断壁颓垣里。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对那个人,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一种情感。
柳凝把红叶小心地放回原处,瞧了半晌,然后翻页。
情诗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她在后面挑了几首,慢慢吟诵,而后解释给阿嫣听。
柳凝的语气温柔而平缓,与平日无异……只有她自己清楚,心底适才泛起的微澜,迟迟未能散去。
午后风轻轻拂过,小楼檐角的垂铃叮咚作响。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下午。
天色暗下来以后,雪霁院掌起了灯,阿嫣被婢女领着回了自己的房里,而柳凝用晚膳后,仍旧待在楼里。
被囚禁的生活就是如此枯燥乏味。
不过柳凝心静,该吃的时候吃,该走动的时候走动,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将空着的时间安排妥当,写字画画绣花,断不会让自己陷入有失沉稳的境地。
然而今夜与往常不同。
景溯踏着月色走进屋里时,柳凝正坐在塌边绣花。
她有些吃惊,将手里的针线搁到一旁的小几上,站起身:“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这里是孤的私宅。”景溯说,“孤想来,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不敢,殿下恕罪。”
柳凝施了一礼,低声道。
自从拘进这朝暮居后,景溯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这样,冷若冰霜,讲话带刺。
她倒不至于为此伤怀,也没什么难堪,只是不明白明明憎恶于她,又何必不辞劳烦地从东宫趁夜赶来。
难道就为了用话刺上她两句?
柳凝与景溯寒暄了几句,然而见他阴寒着一张脸,兴致缺缺,往往说三句只答一句,便也不再强行交流,重新坐回了塌边,拿起尚未完成的绣品,继续绣了起来。
景溯在她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展开来细细地看。
两人明明坐得很近,却毫无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灯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柳凝余光瞥见烛芯边结了一圈灯花,并蒂双蕊状,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曾记得小时候,母亲将她抱在怀里,与父亲在灯边闲话,那时烛灯也曾结出这样的形状来。
那是冬日,雪夜,窗外细雪静静落下,屋子里灯火通明,母亲说灯花结出是喜兆,尤其是这并蕊双花,极是难得,兴冲冲地拿起银剪子要将灯花剪下来,父亲则在一旁微笑瞧着,柔声调侃……两人相视间是说不尽的情浓与默契。
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柳凝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他们之间就完全不一样,明明挨得很近,却好像又相隔甚远,以至于这灯烛结出来的并蒂花,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凝知道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她伤了他;但若他不曾用那样专断独行的手段,将自己的意愿硬施加到她身上,其实结果也本不至于如此。
总之谁是谁非早已经分不清,乱成一团,再往前追溯,或许连最初的相遇都是一个错误。
柳凝心思纷繁,忽然指尖一痛,下意识“嘶”了一声。
她分了心,没留意手里的针,结果不慎扎到了手指,指尖上有红血珠冒出来。
柳凝看到血有些发晕,面色发白地撇开眼,正想着拿什么处理一下,受伤的手却忽然被握住,随后指尖出传来濡湿温暖的感觉。
他把她扎伤的指尖含进了口中,轻轻吸吮。
男人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不虞,像是在责备她为何如此不小心。
虽然他表情不善,可这动作终究是暧昧至极……柳凝脸颊泛起红晕,剪瞳若水,双唇微微张开,犹豫着是否要将卡在嗓子眼的那声“殿下”唤出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景溯却先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指,一副怔怔然、如梦初醒的模样。
他倏地站起身,“啪”地一声将手里散开的卷宗合上,塞进袖子里,匆匆转过身去。
“殿下。”柳凝见他像是要离开,开口唤住他,“等一下。”
“干什么?”
他语气冰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愠怒与……羞恼。
他没转过身,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深衣背部的银蛟纹。
“事到如今,殿下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柳凝静默片刻,轻声道,“我们……一定要这样相处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