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溯愣了愣:“不是今日。”
她这般平静, 毫无抗拒的表现,令他有些意外,却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这样最好, 他虽是用手段迫了她,但也是为了他们彼此好。
除了难以忍受她继续顶着卫二夫人的名头, 景溯觉得自己也有为她考虑:她身子本就不好, 成日待在仇家里谋图报仇, 思虑过重、郁气结心, 于她的状况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个柔弱的女子,报什么仇呢?
仇他来报就好, 至于她, 安安心心做他的女人便是。
柳凝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继续问:“那么殿下, 打算何时带我离开?”
“不会太久。”他凝视着她的脸,“你安心等着便是。”
现在还不行, 虽与卫家做了交易, 但对方自然不是好糊弄的,恐怕要等到银钱两讫, 切实的好处到了手, 才肯放人给他。
其实本来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设计她假死、强行劫走,远比这样来得更快——只是景溯觉得,女子大多看重名分, 若是能让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他,多费些事,等上一等倒也无妨。
但总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最迟不过今年年底,她便彻底属于他了。
景溯思及此处,望着身边女子的目光越发幽深起来,热切与温柔混杂在一起,却丝毫不显矛盾,揽着她肩头的手,不禁又添了几分力道。
“你可要等好我。”他顾虑她等得不耐烦,又道,“若实在无聊,不妨给我绣点东西……就绣只香囊吧,玉色底杏花纹,然后等到了离开那日,你可要亲手系在我腰上。”
柳凝头微低:“……好。”
她似乎对他的一切提议都没什么意见,景溯看着她沉静的面容,便安下心来。
她应该也是愿意的,他想。
景溯宫中还有事处理,也没有在卫府继续耽搁下去,与柳凝话别后,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开。
柳凝没有跟上去送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边。
日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男人的背影消失后,她便垂下了双眼,唇角边微微带着的笑意,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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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间,景溯未曾出现,更令人意外的是,卫穆竟也未曾找过她,府中平静如常,就好像她的事未被发现过一样。
柳凝对此有过不解,但很快想明白了此中缘由。在景溯与卫家的交易中,她只是作为筹码一般的存在……而她的想法与意见,本就无足轻重,只需要人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就行了。
景溯曾告诉她,最迟不超过年底,他就会带她离开。
而现在已经入了仲秋,卫府中庭的桂花都开了,清香馥郁,和着秋日凉风,一派宁静祥和。
柳凝在房中由婢女装扮好,出了府门,卫临修一身深绿色官袍,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出现,眼前蓦地一亮。
“阿凝今日当真好看,说是月宫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柳凝微微一笑,搀住了卫临修伸过来的手,上了卫府车驾。
她今日一身浅芙色罗裙,裙面上金丝银线缠绕成蔓草花卉,花蕊草叶处有细小的珍珠璎珞点缀,外面披着一件不薄不厚的丝锻罩衣,上绣银蝶纷飞之景,白玉珠簪挽起青丝成鬓,步摇坠花斜斜点缀于其间,映着车帐中灯火点点,灯下人玉容雪肤,人美如玉。
如此盛装,自然非她所想——乃是卫穆派下人传来的授意。
今日是下元节,宫中办下元夜宴,邀众臣携家眷入席,卫家也在受邀之列。
往常宫宴,卫穆从不会管柳凝穿什么,此番特别派人提醒,不过是借此举讨好那人。
马车摇摇晃晃往宫门驶去,轴轮转动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步摇垂下的簪花在颊边晃荡,流光明灭,柳凝裹在华美的衣袍里,脑中浮现出景溯的脸,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像只精心包装起来的礼物,正等着被上位者笑纳。
“阿凝有心事?”卫临修见她沉默不语地靠在一边,问。
“没有。”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夫君怎么这样想?”
“你这几日总是出神,晚上也好像总睡不踏实。”卫临修叹道,“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有,便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主意,总好过一个人独扛。”
他说得诚恳,不过柳凝觉得,若是她真的讲出实情,恐怕卫临修就很难保持现在这般从容的模样了。
显然卫穆并没有把她与景溯的私情告诉卫临修,他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然也不必受此烦扰。
“也许这段时间只是有点累?”柳凝笑着握住了卫临修的手,“我好得很,成日与夫君相伴,又哪来什么心事。”
她这一番粉饰太平的话,似乎并未让卫临修心安,但他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双唇轻轻抿起,审视着柳凝,一语不发。
若是从前,他定会刨根问底,但如今两人之间似乎架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好像有事瞒他,他也总按捺不下心头的怀疑……于是便再也回不去曾经坦诚相待的时候。
马车在略显沉闷的气氛里抵达宫门,两人在内侍引领下入席,柳凝坐下后,环视四周,很快视线穿过了觥筹交错,一眼望见了高高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景溯玉冠华服,宫灯映照出那张俊美的脸,他也正好看了过来,目光与柳凝碰上,薄唇瞬间掀起一缕笑意,隐约透着几分惊艳,还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暧昧。
柳凝匆匆转开眼,假作不识。
好在今日场合正式,他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两人隔得远,景溯只是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拿着酒盏假仁假义地过来,借着卫临修调戏她。
他今日自有要应付的对象,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他下首,朱袍玉冠,半张金面遮了上半张脸,此时正举着玉盏,与景溯含笑对饮,推杯交盏间,又似乎在说些什么。
这人柳凝有印象,是当时在江州画舫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曦。
“听说今日宫宴,还宴请了北梁使臣。”卫临修顺着柳凝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想必就是那位?”
“瞧着年岁也不太大的样子。”柳凝说,“听闻以往来使都是北梁德高望重的老臣,今年怎么换了这么个年轻人?而且模样……还甚是古怪。”
“具体我也不知,不过听闻那位顾大人,是北梁近些年崛起的新贵。”卫临修说,“据说也没什么可靠的家世背景,却深得朝堂重用……倒也是个神奇人物。”
“且听说他面容丑陋,又曾经在战事中瞎了一只眼,故而常年以金面蔽容。”
柳凝听得卫临修缓缓介绍,又远远瞧了一眼顾曦,见那人一身深红色官服,上面绣着北梁特有的瑞兽祥纹,未被金面遮盖的下半张脸棱角分明,唇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锋芒暗藏……单看这下半张脸,也不见得如何丑陋。
顾曦似乎若有所觉,不经意往他们这桌撇了一眼,柳凝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玉盏,饮了几杯酒以作掩饰。
这酒是宫中酿造的梅子酒,不醉人,滋味酸甜,口感甚佳。柳凝一直在服用景溯给她的药,如今身子比以前好了些,也能稍饮几杯。
然而无意间多喝了几盏,还是微微有些上头,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宫宴嘈杂,以及和其他官家夫人们虚伪客套,便趁着歌姬舞女换场的工夫,接着醉意躲了出去。
宫里的路她还算熟悉,沿着小径走到一清净处,分花拂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桥边。
沿着桥再往下走,便是辰华宫摘星楼,她曾无意间涉足于此,后来才知道这是宫中禁地,辰贵妃的居所。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那个人。
柳凝靠着白玉桥栏,看着不远处那座三层小楼,灯火虽不及宫宴上华丽,却也散着淡淡的微光,银铃缀在檐角,叮叮咚咚,像是她曾经在画里见过的琉璃宝塔,里面供着宝相端严的慈悲神佛。
她对这里面住着的那位贵妃,总是忍不住心生好奇。
明明最受皇帝宠爱,却始终不曾踏出过这摘星楼。今日宫宴亦是,皇帝身边分明也有好几位宫妃陪侍在侧,而这位最受荣宠的贵妃,却好似与这等热闹的场合毫无缘分。
大概最喜爱的宝物,便要好生藏起来,一分一毫也不肯给别的人瞧见。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柳凝很快又联想到景溯为她安排的那座金笼子,眸色忍不住一沉,任凭华灯万千、流彩入眼,也挥不去她心头的阴霾。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水面,对着水中倒影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阵风过,觉得身上微凉,便欲转身离去。
谁知甫一转身,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柳凝扶住玉桥栏杆,抬起头,半张金面直直撞进眼底。
金面具上镂空处,露着男人的两只眼,左眼一动不动,是僵硬的冰冷,而右边那只则灵活得多,流转间带着些许戏谑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