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 后位空悬,朝中臣子议论纷纷,无一不在揣测究竟哪家贵女能被选中, 凤袍加身,成为南陈名正言顺的国母。
然而皇后人选的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竟是一位姓柳的女子。
据说这女子是萧家后人, 身份来历模糊, 有传闻说她曾经嫁过人, 亦有传闻提及, 她曾是先皇亲封的昭仪……然而这些谣言虚实难辨,谁也说不清楚, 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只知道新帝甚是看重于她, 非此女不立后,拒绝了其他朝臣的进谏。
新帝面相温雅柔和,行事风格却狠辣果决, 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背后有沈家大族支持, 自身又颇具才干, 初登基时扫除旧党余孽的威慑尚在,臣子大多惧怕于他, 因此也无人敢进一步劝阻。
于是婚期很快敲定, 由钦天监夜观星辰, 挑选吉日,最终拟定于三月初六大婚。
各项事宜早已提前准备好,日子定下后, 柳凝只需要安心等待便是。
宫殿已经修缮完毕,尤其是椒房殿,更是焕然一新, 柳凝从东宫中搬了出来,却没直接入宫,反而是被安排到了朝暮居,离皇城的距离更远。
她不知道景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她想到时候自然谜底会揭晓,也就不再去管,安生地待在朝暮居里度日,侍弄些花草,或是弹琴看书,打发闲暇的时光。
景溯一直没来看她,按南陈习俗,定下婚期后,直到大婚前,男女不能相见。
很快便到了大婚前最后一个晚上。
傍晚,华灯初上,柳凝正闲闲翻着一本书册,忽然听侍女禀告,说有客来访。
她有些意外,实在想不到是什么人会找到这儿来,怀疑可能是景溯偷偷来见她。
然而等人进来后,她手里的书册险些落到地上,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是她的两位外祖。
林老爷撑着拐杖,林老夫人则慈爱地望过来……柳凝愣愣瞧着,眸中渐渐浮上一层薄雾。
上次离别时,还是在梁陈交界的山中小居,隔着千里之远。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再次见到他们。
“我——”
柳凝启唇,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林老夫人却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不用解释什么,你的事,陛下大致都在信里同我们说了。”
她说着,口中逸出一丝叹息,蕴着复杂的情绪,似喜悦,也似唏嘘。
他们大概也知道了之后发生的事,宫变、摘星楼、林氏自缢……柳凝默然不语,林老夫人见她神色异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孩子,她的事,应的是因果之理,当年你外祖父立下无字碑时,便已料到,她最后难得善终。”她提起林氏,似是有些黯然,却很快摇了摇头,“罢了,旧事不提……今日是你出嫁前,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到这儿,是为了给你送嫁来的。”
柳凝微怔:“……送嫁?”
“傻孩子,大婚出嫁前,怎能没有娘家人送你一程?”林老夫人笑眯眯看着她,“今日不要想别的,好好歇着,明天可有你忙的。”
柳凝心中蓦地升起一丝暖意。
出嫁时有至亲送行,实在是她意外的惊喜。
这一晚柳凝本来还有些紧张,但因为林老夫妇的到来,冲淡了不少,她晚上和林老夫人睡在一起,听着外祖母慈爱温雅的声音,安安稳稳地入了眠。
一觉天亮,她早早起了身,坐在铜镜前,由林老夫人和侍女替她盘好繁复的发髻,由乌木簪固定;耳边垂下明珠坠,唇上轻轻点一抹胭脂,然后换上凤鸾纷飞的赤朱色婚服。
凤冠最后戴上。她没用宫里送来的,却从匣中取出一顶鎏金杏花冠,稳稳当当安戴在发顶,一串串杏花状的攒珠金箔垂下,栩栩如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簌簌摇落着。
这是她先前在宫中宝库所得,是先皇后的旧物。
当时选了这件,便是想着将来有一日能将这件珍物交还给景溯,今日正是最适合的时机。
妆容上完,柳凝垂眸坐在镜前,林老夫人含笑看着她:“阿凝真美,将来你的夫婿,定然极疼爱于你。”
柳凝微有些羞涩地弯了弯唇,心里却也暗暗有些期待,景溯到时候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吉时快到了,一片红纱蒙在她头上,眼前一片影影绰绰,她似乎是被林夫人牵着,往门外走去。
快到朝暮居的大门口时,柳凝听见说话声,是林老爷和景溯。
她微微一惊,景溯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时日,她将帝后婚典的章程认真过了一遍,正常流程应该是她坐鸾车入宫,与皇帝先一同祭拜天地,再面见朝臣共饮,最后再共入椒房殿礼成。
他本该在皇宫里等她,为什么到了这儿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跨过朝暮居的门槛,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林老爷的声音也听得更清楚些。
“虽说你是皇帝,但若敢有负于阿凝,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林老爷淡淡道,“若她受了委屈,我们会带她离开南陈,以后你休想再见到她。”
他语气又冷又硬,颇有不敬之处,然而景溯却毫不计较,反倒躬身一鞠。
“我不会负她。”
他浅浅的声音传到耳边,柳凝看到林老爷似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来到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去吧,和他好好的,若是不高兴,便写信告诉我。”
老头儿总是古怪清冷的性子,此时依旧说不出什么软和之语,可柳凝还是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他关怀与珍重的意味。
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拼命点了点头。
她当然会幸福。
林老夫人松了手,柳凝的手落到了景溯的掌心里,他手指微微收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她上了鸾车,木轱辘缓缓转动,向皇城的方向驶去,前面是禁卫和礼乐仪仗,后面则由朝暮居的侍卫们跟着,抬着嫁妆,铺开十里红妆,场面繁华极盛。
景溯骑着青骢,似乎在她的鸾车边,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距离。
柳凝掀开车帘,模模糊糊看过去,听到他笑了一声:“紧张了?”
“……才不是。”红纱恰到好处地遮去神情,她瞧着他所在的方向,小声,“你为什么来了?”
“民间不都是如此?郎君亲自上门,将新娘子迎回家。”
“……可你是皇帝。”
“既是皇帝,也是你的夫君。”他笑道,“宫里那套规矩太过死板,与其按章程来,我更想看你风光大嫁的样子。”
宫中册后之礼固然要办,但今日,他们并不是帝后的关系。
他只是一个迎娶心爱之人的新郎官。
柳凝的手搭在窗轩上,灼灼红衣衬得肌肤玉质天成,景溯伸出指尖,颇有些坏心眼地从她的手背上划过,痒痒的。
她被激得颤了一下,匆忙缩回手。
车帘重新垂下后,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着略微忙乱的心跳。
这出嫁时的鸾车,柳凝不是第一次坐。
她第一次嫁人,是从江州嫁到汴京卫家,路途漫漫,她凤冠霞帔地坐在花车里,盛装与礼乐一样不少,唯独心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总是难以理解女子出嫁时的心情,直到今日,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其中的动人之处。
他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才不惜打破常规,大费周章地迎娶她,只为将她的缺憾补上。
鸾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前,柳凝走下来,由景溯牵着,慢慢登上殿前一级级台阶,终于到了正殿内。群臣朝贺献礼,他们站在上首,各执一只兽耳金樽,将酒水轻轻弹撒于地,以祭天地鬼神。
祭祀之后,便是互行大礼,礼成后本该与群臣宴饮,然而景溯只是简单走了个过场,便带着柳凝退了席。
他还是那般随性肆意,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也是如此。
可若不是这样,那也就不是她所喜爱的那个人了。
天色此时微微暗了下来,宫人提着灯笼在前头领路,柳凝握身边男人的手,与他一同进了椒房殿。她在喜床上坐下,听到门“吱呀”一声合上,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玉如意轻轻挑起她面前红纱,灯火摇曳,美人如玉,好似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柳凝仰着脸,对着景溯抿唇一笑。
他眉眼中有惊艳之色恍过,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她对上男人渐渐幽深的眼瞳,心跳如鼓,眼睛慌乱地往边上一瞥,看到桌上摆的合卺酒,像是发现了救星一般。
“我们……还没饮合卺酒呢。”柳凝轻轻推了景溯一把。
他也回了神,冲她笑了笑,两人一同在桌旁坐下,拿起酒杯对饮。
饮过酒后,柳凝觉得有红晕借着酒意,浮上双颊,温热发烫。
她下意识紧了紧衣袖,却不慎将袖中荷包落了出来,捡起来摸了摸,触碰到里面包着的坚硬之物。
倒出来,是半截桃木签。
桃木签上刻着签文,只有一半,柳凝指尖从字痕上划过,很快想起来,那是在北梁的姻缘庙,求来的一枚凶签。
当时,解签的老道士说,他们两个有缘无分,姻缘好似镜花水月,转瞬即空。
然而景溯听到这话,却只是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将这桃木签折断,只留下那美满的一半,叫她好生保存起来。
他曾说,若是真有命数阻隔,他也会亲手将其斩断。
他们曾几经周折,分分合合数次……却也当真如他所言,最终得了如今美满的局面。
柳凝握了握手里的桃木签,心中生出几分感慨,将先前紧张的情绪冲淡了些。
“当时你曾叫我把这签文好生保留着,等到大婚时交给你。”她轻轻一笑,说道,“想不到真的有这么一天。”
“喏,还给你。”
她用指尖拨开景溯的手心,将半截木签放在他手心中,想了想,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一道放在他掌心上。
景溯低头瞧了一眼,是一枚羊脂白玉,上面雕刻着寒梅雪月之景。
他对这枚玉佩再熟悉不过,两人纠缠伊始,便是源于此物。
“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柳凝认真地说,“今日大婚,送给你。”
她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有些含蓄,但景溯却很清楚,这枚玉佩对她有些极重要的意义。
她把这个交给他,便是在向他表达自己最真挚的心意。
景溯唇边挑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将玉佩珍重地收好,嘴上却轻飘飘地说:“只有这个?”
“那……你还想要什么?”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你肯定知道……再好好想想。”
今日可是大婚。
“哦。”柳凝眨了眨眼,悄声,“那……再加上一个我?够不够?”
她后半句说得又轻又快,没等景溯应声,便倾身凑到他身前,靠近,蜻蜓掠水般,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她的吻转瞬即逝。
主动做这样的事,还是难免羞涩,柳凝垂下双眸,移开唇后,便想着与他拉开距离。
然而腰身却被他一把箍住,后退不得。
“就这样?”景溯轻轻点了点她的唇瓣,“一点诚意也没有。”
她略有些无辜地望着他:“怎样才算诚意?”
“我慢慢教你。”
他说着,摘下她发顶的凤冠,然后轻轻将红烛吹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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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新婚,罢朝七日。
这期间北梁有使节来臣,恭祝新帝大婚,备了厚礼相赠。
其中有一个小木匣,是专门交给柳凝的。
里面装着一封信,她拆开信封,略显稚嫩的字迹入目,是阿嫣寄来的。
她的字比以前有模有样了不少,虽然还只会些简单的字句,却也还算通顺……柳凝将短短的信笺读完,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阿嫣在北梁过得很好。
她当年与景溯离开北梁,有不舍,有遗憾,却从未担心过阿嫣——她虽与顾曦理念不合,却从未怀疑过他的担当。
阿嫣在顾曦的庇护下,定会平安无虞。
放置信笺的木匣子里,还有一层活动的暗格,柳凝有些好奇地掀开,看到匣底静静躺着一把银匕首。
是顾曦送给她那把。
北梁有旧俗,女子及笄之日,兄长常以匕首作为赠礼,即可作为防身利器,亦表达了对幼妹的责任与守护之意。
当初决裂时,她曾将这把匕首归还于他。
如今又回到了她手里,虽然顾曦一句话也没有,可她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原谅她了,并且,真心实意地祝愿她幸福。
柳凝抚摸着银匕首,轻轻弯了弯唇,随后重新放回匣中,珍重地收好。
她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再搁下笔时,朝窗外瞥了一眼,恍然发觉院子里的花全开了。
春深日暖,光景正好。
罢朝前最后一日,景溯换了一身寻常素衣,带着柳凝出宫,去了隐香寺后山。
他们沿着后山石阶往上,到半山腰处,穿过一片杏花林,来到一处禅房的后院,院落整洁干净,角落里竖着一块木碑。
“这是母后的碑。”景溯说,“……我想让她见见你。”
柳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木碑,拜了三拜,然后起身看向景溯:“……母后葬在这里?”
“这里只是衣冠冢,她的尸身我不知道在哪儿。”他轻轻抚摸着木碑,“不过,害死她的仇人已经死了,我想母后若泉下有知,也应该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是谁……害死了她?”
“先皇。”景溯说,“他亲手将她掐死……我亲眼所见。”
柳凝身上一阵发冷。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景溯与先帝彼此恨之入骨的情感,父子成仇,原来当中隔着这样一桩旧事。
若按沈皇后逝世的时间推算,那年,景溯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七八岁的孩童,原本在宫室的一角玩耍着,或许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想要拿给母亲看——却正巧在暗中撞见,父亲将母亲亲手掐死的场面。
多么残忍。
他偷偷发现,却还得忍着,不能说,不能表现出来。
从此佩戴上一副虚假的面具,温润守礼,暗地里却悄悄积蓄着力量,收拢势力,一点点羽翼丰满起来,然后将权力从凶手的手中,夺过来。
原来他们一样。
都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往。
柳凝忽然伸手,拥抱住身边的男人。
他低头,愣愣地瞧着她,听到她轻轻出声。
“子霁,一切都过去了。”
景溯感受着她的怀抱,慢慢伸手回拥:“是的,都过去了……你也一样。”
春三月,冰雪消融殆尽,温暖和煦的日光洒落,柔弱温软的花缀满枝头,整座隐香寺皆陷落在一片杏花疏影里。
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相遇,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相似的场景。
两年时光,兜兜转转又最终回到了这杏花烂漫处,而他们身上背负着的那些前尘旧业,也终于可以尽数放下。
此后只剩他们两人,相携而行,白头偕老。
不辜负这否极泰来的圆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