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全都进去。”段小白命令。
他心想,那个女人如果回到时发现门前站着这么多年,看着她犯傻,在风雪里走来走去,心里边一定是要恼火的吧。
程先抱拳,恭敬的应下,小厮们随之一起向后退,转眼间门前已没了踪影。
段小白在门前随便挑了一棵树。
如往常一般,他选好了,便过去站定,仍然是将他的重剑抱在了怀里,便一动不再动了。
雪,越下越大。
这秋末冬初的第一场雪,酝酿了好几日,终于落了下来,像是鹅毛似得,细细密密,很快就将段小白的身上,覆了一层的白。
顾惜年心中有事,走路的步伐比平时慢了很多。
碧落见她心情不佳,也不敢催,慢行三步,跟在身后,全由着她去享受着天地间暂存的短暂安宁。
终于到了王府门前,碧落看着空荡荡的正门,便有些不高兴了,虽然她们回来的慢了一些,但王妃的车马却是先进府的,明知道王妃还没进府,却不留人守着,看来前些日子她给下人们立下的规矩,还是不管用。
主子既是下了命令,将府内上下,全交给了她。
碧落便将此视作自己的责任,哪里不到位了,她脸上无光,心里有气。
可在顾惜年的身边,她还是极力掩起了情绪,解释道:“必是守门的小厮见风雪大,又跑去偷懒了。大姑娘,您稍后,属下这就去叫门。”
“嗯。”
顾惜年应了一声,抖了抖裙子上挂着的积雪,正打算走上台阶。
莫名的,就从身后,感受到了一道视线。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太过强烈,就像是被藏身于深渊之底的怪兽给锁定住了,极度危险。
顾惜年蓦地转身,朝着让她感到不适的方向,望了过去。
入眼,一片雪白。
天地悲戚。
用这大雪,覆住了人间烟火。
天色黑透,路上更是没什么人。
这唐王府,位置本就极偏,平素里更是没什么访客。
等等,那是什么?
一颗树下,竟然漂浮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那双眼,有着狭长的弧度,区别于夜色深沉,有着幽沉冷寂的感觉,却也莫名的熟悉。
是,眼花了吗?
顾惜年眨眨眼,发现那双眼并非是幻觉。
不止没消失,还很是狂肆的锁定了她,眼中满满全是不悦。
“咦?”
顾惜年来到了跟前,本来很糟糕的心情,突然一下子被驱散的无影无踪。
而且隐约还有点想笑。
毕竟一个会鼻孔冒白气的大雪人摆在那儿,谁都会忍俊不禁的。
“段侍卫,你为何在此?”
段小白整个人都已被大雪覆盖住,只有脸上的面具撑起了一道弧度,没让那雪连眼睛一块掩住,但他浑身上下真的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给人辨认了。
偏僻顾惜年一眼就认出了他。
“等你。”
只讲了两个字,段小白脸上的雪便失了平衡,噼里啪啦的掉落。
面具露出来了。
像是这么冷的天气,玄铁面具吸冷,肯定是相当的凉吧。
顾惜年一边分神的想着,一边还是压抑着想要笑的冲动。
“等我?你是有重要的事?”说完,她还指了指王府的正门,“为什么不在里边等呢?”
段小白沉默不语。
好吧,这个男人一贯是这样子的脾气,不想理人、不想说话、不想回答的时候,耳朵便像是自动关闭了似得,听不见别人问的问题。
顾惜年最近是跟他接触的比较多,对于段小白的性子,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于是,也不恼火,又换了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动一动呢?让雪堆积的这么深?不冷吗?”
段小白答:“忘了。”
忘了……
这是什么回答?
忘了动?
忘了下雪?
忘了冷?
归结起来,那不就是一个懒嘛。
顾惜年也无语了。
她觉得,跟段小白对战切磋是完全没问题,跟他聊天,委实是件超级心累的事。
她以前可是吃过不少教训了,怎的还要去面对这种难过的折磨。
怕了怕了。
顾惜年努力让表情,不显得那么难堪。
“好吧,很晚了,也很冷,我要进去了,你呢?一起吗?”
她的手,指了指里边。
段小白点了点头。
于是,一前一后,抱持着合适的距离,他们向王府内走去。
王府大门之内,程先已经开始指挥着佣仆们扫雪了。
见顾惜年终于回到了,他去跟顾惜年见了礼,之后便让出了早已扫干净的路。
段小白依然跟在她身后,她走一步,他便跟一步。
顾惜年是回来落霞院时才明白过来段小白的意思。
她诧异回眸:“你等在门外,不会只是为了晚上的那一场切磋吧?”
段小白冷冷的回望。
意思大概是:不然呢?
顾惜年心中,顿时生出了许多感叹来。
唐王手上的护龙卫果真是一只难得的精锐。
得了一道令,便贯彻执行的彻彻底底。
无人监督,也极其自觉,从不偷奸耍滑。
哪怕是这天气恶劣的大雪之夜,竟还尽忠职守,不惜去门口守着。
这份忠诚,顾惜年折服。
段小白跟随她来到内院后,如往常一般,只站在海棠树下,并不靠近房门半步。
不多时,顾惜年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
边走边活动着身体,经过了一段时间,她的身形已是相当的灵活,动作轻盈灵巧,脚尖踩在雪地上,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段小白,你准备好了吗?”
她到了跟前,只问了这么一句。
当段小白做出了一个轻轻的点头动作时,她一掌劈出,整个人化身为游龙,畅快淋漓的连连击出。
“先热一热身,再说其他。”
一整天,身体内藏着许多郁结之气。
吐不出,咽不下,憋的她难过极了。
顾家发生的一幕幕,总是与当年战场上的情景交替出现,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死去的人,倒在了尘土深处。
活着的人,却也无法轻易的淡忘掉。
她好恨。
真的好恨。
却始终不知,一切始作俑者是谁。
只能呆在这座毫无生气的王府之内,耗尽一日又一日。
“别分心。”段小白的呵斥声,自耳边响起。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一瞬间,他那一掌错开了她的发丝,劈落到身后。
原本,应是直接击中她的头部吧。
只不过,是段小白见势不妙,招式用老了以后,还强行转了方向,这才让她逃过一劫。
“你找死吗?”
撕扯的嗓音,比往日更加尖利,他冲着她怒吼。
顾惜年调整了呼吸,眼中有寒芒一闪,“再来。”
她挥掌,飞身欺上前,冲着段小白继续开打。
可这一次,段小白却不肯接招了。
他连连后退,一直摇头,“今日,你休息吧。”
一直心不在焉,还要进行如此程度的对战,随时可能发生不测。
他要的是一个势均力敌、心怀默契的伙伴,而且最重要的,得是活的。
可不想培养了这么久,再看她自杀一般,死在自己的手上。
但顾惜年却并不领情段小白这难得一见的温柔。
“休息?为什么要休息?”她的攻势,比之前快了一倍,抽空说出口的话,已是气喘吁吁,“你平时,不是最讨厌时间不到,就提前结束吗?”
“你,不适宜。”
火力全开的顾惜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
段小白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当面来袭,他若是只守不攻,委实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每一天都有每一天要承担起的责任,没有哪天是真的适宜的,瞧,我们这一场切磋,不也是强挤着时间出来的吗?”顾惜年冷淡的撇了撇嘴,又是一掌劈了出去。
落霞院内,才清扫干净的场地,很快被飞雪再次覆盖。
可这二人,将小院内当做了战场,那雪花根本存不住,被迅速炸飞的干干净净。
有碧落的示意,浅梨等人早就全躲进了屋子里,不允许围观。
落霞院内,令行禁止。
即使小院之外,各种清脆作响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摔破了这个,砸碎了那个,却依然无人好奇的敢去偷看。
足有一个时辰,声音终于停了。
顾惜年呼唤着碧落的名字。
碧落赶紧来到跟前,却见顾惜年浑身上下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浸透,就连长发也变的湿漉漉的。
这么冷的天,得是斗的多激烈,才会达到此种程度。
她冲着段小白怒目而视,又一次因为他的手不留情,而感到愤怒。
“大姑娘……”
“后院的场地,准备妥当了吗?”顾惜年系紧了绷着手腕的带子,冷声发问。
“早已妥当了,按照昨日段侍卫的要求,加了高低木桩,以及几种常见的暗器。可是,天色这么晚了,视线极其不好,还是不要练这些了吧,未免太危险了些。。”
碧落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担忧讲了出来。
“把你的人叫过来,可以开始了。”
顾惜年像是根本没听到碧落的话,只是对段小白吩咐。
此举,再惹的碧落动怒,狠狠的剜了一眼段小白。心说全都是这人不讲情面,害的她的主子连拒绝都懒得说了,反正段小白总是会想尽办法的开启缠斗,是绝对不会允许主子退却的。
段小白今天倒是冤枉的,因为他已经喊停过了,是顾惜年执意不肯,非得要斗到底不可。
当然,他是不会对碧落解释这种事。
离开前院之前,他与碧落擦肩而过,脚步停下来,他就用那双冷的骇人的眼睛瞪视着她。
“看什么看?你是为了你的主子在拼,我也要为了我的主子去拼,大家各为其主,我的做法没有错。”碧落冷着脸,心中想着,若是段小白想吵,她必回不顾他的身份,好好的与他吵一场,把这些日子以来积攒在心里的愤怒,全都抛回去给他。
若是段小白恼羞成怒,直接跟她动手。那也不错,她知道这个段小白是高手中的高手,但她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打不过,也得用尽手段,给他留个教训,让他不敢再欺落霞院内无人,便肆无忌惮的欺负她的主子。
却不想,段小白既未争吵,也没有动手的打算。
他停在碧落面前,嗓音粗嘎,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顾惜年嫁给了唐王,便该称之为王妃。”
“王……王妃?你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她是王妃,这个不用你来提醒。”碧落被弄懵了。
段小白眯了眯眼:“以后喊她王妃,不准再唤大姑娘。”
这是命令。
不可违逆的命令。
碧落不服气,当然是要反驳的。
可不知怎的,她与段小白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时,立即便仿佛被强行拉扯到了死伤无数的战场之中,周围全都是刺鼻的血腥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段小白,竟然让她瞬间窒息,联想到了死亡的感觉。
他根本不等她回答,便朝着后院走了过去。
碧落过了好久,终于稍稍缓过神儿。
“什么嘛,我喊我主子是什么,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边总是回想起的是段小白的那个杀气腾腾的眼神。
心说这个段侍卫竟对主子忠心到了如此程度?
连一句有损主子利益的话都听不得?
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
顾惜年可是没管此时发生的琐事。
她回王府时,心情极差。
明日,她就要跟随家人一起,出城去将父亲和五位哥哥迎回家中。
更别提,她早一步得到了消息,知道了迎回来的灵柩,大概是个什么模样。
心脏就像是被一把利剑刺进去,旋转个几圈,搅的血肉模糊。
在顾家的时候,她不敢表现出分毫,生怕会让身体孱弱却仍是故作坚强的祖母伤心,更会让那五位承受着丧夫之痛的嫂嫂们,心头再填心伤。
自己来承受锥心之痛,最多也只是强忍着出了顾府。
她坐在马车上时,便已是烦躁郁结,难以忍受。
这才会提出来,要求提早下车,步行一段,以此来缓解那随时会散溢开来的戾气。
然而,吹了风,受了冷,用处并不是很大。
直到她在门前见到了被大雪和冷风塑成了雪人的段小白,心里边便有了念头。
一战之后。
郁色稍缓。
顾惜年的表情之中,再次多了些神采奕奕。
“段侍卫,把你的人唤出来,可以开始了。”
连稍微歇一歇都不肯,到了后院场地,顾惜年只是用干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宣布开始。
这一举动,再次惹的段小白皱起了眉。
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让顾惜年的心,乱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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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
顾惜年沐浴更衣之后,一边喝粥,一边让碧落给自己上药酒。
白皙细嫩的肌肤,在药浴之中浸泡了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呈现出了一种可怖的紫红色,一片接着一片,手臂、肩部和后背的最为严重,虽不是明伤,但一看也知道很痛。
可顾惜年根本没什么表情,她专心致志的吃着眼前的清粥和小菜,仿佛那一身伤的人并不是自己。
碧落心疼的不行了,碍于顾惜年早下了严令,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更不敢埋怨段小白。
涂完了药,鼻子里还能闻到那一屋子的药味。
她咬了下嘴唇,开始告状:“段侍卫听见属下喊您大姑娘,可不乐意了,还特意警告属下,说您已经出嫁,现在是王妃,不能称您为大姑娘了。”
顿了顿,她纠正自己的口误:“不对,他是命令属下,不准再称呼您为大姑娘,否则,下次再给他听到,一定是要对属下不客气的。”
顾惜年难得惊讶,抬眸望了过来。
浅梨快言快语:“段侍卫说话那么难,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出蹦,他还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来?”
说起这个,碧落也觉得奇怪。
“属下同样是很纳闷的呢,段侍卫今天的确是一口气讲了不少话,属下当时都听呆了。”
她抠了抠耳朵下边的软肉,很是不舒服的喃喃:“段侍卫的嗓子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边遭遇过了什么,真的是粗粝的令人感到难受,怪不得他总是惜字如金,不爱多讲话呢。不过,养成话少的习惯也很好,听他说话实在是既难听,又折磨,讲的人不舒服,听的人更加难受。”
一提及此,不见顾惜年制止,碧落便忍不住滔滔不绝了起来。
直到,顾惜年越听越是不像话,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她立即止住,眼观鼻鼻观心,撑出了若无其事
的模样。
浅梨在一旁看着,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还说什么了?”顾惜年也累了,今晚懒得再在这些小事上跟她们多说,只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后,便问了下去。
“别的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了,这个段侍卫啊,对他们主子是真的忠心。”碧落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依旧下个不停的大雪,语气是不解的。
顾惜年的心里,泛起了一丝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