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出行的好日,天气晴朗微风如丝,颇有些真正的春味儿。
因金家长女金阿娇嫁的近,昨儿金秀秀央得母亲往她在邻郊开脚店的夫家王家送了信。
彭成和金洵分别骑着自家的骡马,两位小姊妹并着金家小五弟金念坐着租借来的茅篷牛车,在经过城郊时顺道接上了她。
一行六人找到一片平整开阔的地,下车后铺上一张市井摊贩常使的厚麻纺坐地垫,又张罗着将车上的食玩拿下来摆盘。
彭希孟摆上一张莫约2寸高的小矮几,掀开上面的尘罩。
众人只见这张黑几采用的是之前生意场上大卖过的薄螺钿技艺,中心图样是一树叫不出名的高雅花儿,周遭鹤鸟翩飞点缀着云纹。
金洵仔细打量:“这螺钿几好生雅致,看起来做的颇费工时,你爹妈这都容许你拿出来玩?”
彭成奇:“我怎不知家里有这样的物件?”
彭希孟做着嘲讽的样子:“好大哥,你以前只想着读圣贤书。哪里会关心家里的庶务呢?”
金秀秀扫了一眼彭成。
彭希孟接着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爹随祖父在建炎戊申年,代制的一件州上的供物。在这之前已经呈上了一批。但当时官家需要节流兴修行宫,恶其奇巧,下令几乎全销毁了。这只几是没来得及呈上只拿了订钱的呢,现在只得落在库房里积灰,也不便拿出售卖。”
金洵恍然大悟:“我说你们家漆铺里怎么摆出来的尽是素胎素色的漆器,原来还有这么个典故啊。”
金家大姐今日儿心情不错,仿佛回到未嫁时,也难得活泼地开口:“彭叔父甚爱彭小妹,俗话有道传子不传女,彭叔却什么都同彭家妹妹说。”
彭希孟得意:“那是,当然是我讨喜啊!哥哥开口就是之乎者甚是无趣,我爹娘跟他打交道可头疼的紧呢。”
彭成板脸作假怒状。
金洵紧接着开口:“还有我,我听他说话也头疼。”
金秀秀忍不住插话了:“三哥,你要是念书有彭哥哥般用功就好了。爹也不用日日看见你就想抄拿竹棍。”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几个簪花鲜衣的少年坐在马上打头阵,背后跟着两辆精致马车。
这定是仕人王公家的男女公子出来游玩吧,真好。
金秀秀不禁看金洵的眼神多了一份责怨,若他能有彭成般能通经做诗赋的天资过了童试、从州升朝得天子亲试,那她也能算个士人家的小娘子了。
读书人在现世,总还是为人看待得尊崇点。
众人开始感叹苏州船点的精致,人各捡了一二就茶就果快活的吃吃来。
闲聊闲逛大半天后,金家大姐阿娇提出要归家了:“出门已久,怕是家里缺人照看,我该回了。众弟妹们不妨去我家脚店小饮上一二杯?”
金秀秀知道,这是客气话。这里有两个未出门子的女儿,怎好去她那人员闲杂的地方吃茶吃酒呢?
彭希孟却不懂,上去攀挽金阿娇的手:“好姐姐……”
乞求留人多玩会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金阿娇吃痛地叫了一声:“啊……”
金秀秀感到无奈:“大姐姐,姐夫又下重手了?”
众人皆惊。
金家大姐说:“没,没……”
金秀秀恨其不争:“父亲当时看大姐夫家生意稳当衣食无忧,王家父母又亲自上门求娶,才让你嫁去。可至今他不知你被殴多次。我真的,不想帮你再瞒了。”
金洵惊讶:“大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金阿娇顿感羞愧万分,掩面痛哭。
金秀秀过去环抱住她的腰,小小的身子也尽力想让她依靠。
彭成提议:“要么都收拾收拾,先送大姐姐回家吧。”
彭希孟问:“送回家?回哪个家?是回金伯伯金伯母家?还是回那个打人的莽夫那?”
彭成此刻真有些脑这个妹妹了:“彭希孟,休得善议他人家私!”
金洵大声吼:“回家,带姐姐直接跟我们回家!找爹娘去与你公婆评评理罢!”
金秀秀一只手轻抚着大姐姐的背,松开另一手转向大家:“这不妥当。虽我们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没撕破脸前还是要保持客气体面。”
彭成惊讶地看了一眼金秀秀。
她接着说:“我们先去大姐姐家打声招呼,三哥哥你领头说我们做弟妹的淘气,想再同姐姐相处一日。明日定多带些伴手回门向他赔礼。”
说罢她搀着金阿娇走向牛车,又指挥起存在感最弱的金念:“小五,你快跟我们一道上车等着。别杵在布垫上碍手碍脚的。”
金念正跪坐着一只手拿着荷花酥啃咬,另一只手兜在下巴处接残渣。
他听见四姐的话听话地放下接残渣的那只手撑在地上起身,碎屑全粘到垫布上了。
彭成和金秀秀同时皱眉投去了嫌弃的眼光,不过都没说什么。
金洵在家没怎么干活,笨手笨脚地。彭家两兄妹麻利地收整了行囊。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王家脚店。彭成已略显年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早早下了车,与他们分隔出一段距离驻守等待。
因在运河边,货运行船人马交织的时候颇多,王家的生意倒是真正的不错。无论商贾府干,还是做搬运的苦力,只要有机会都会进店要两个小菜喝一杯。
金洵拴好骡马时唤妹妹下车。
金秀秀道:“哥哥,我就不下车了。你同金念一道进去吧。”
金洵不满:“你也知道我不会说话,不要扮闺秀了,一齐进去吧。”
金阿娇为难:“不用了,我还是下车吧。总归是我自己的事,叨扰弟妹们着实不安。你们大姐夫,动手的时候也不是很多。只是他有朋友来时,酒饮的太醉罢了。”
金秀秀用双手压住大姐的膝盖:“虽我未及笄,但这里人员冗杂,着实不便。三哥哥,大姐夫问起姐姐,你就说被我缠住在车上说话。你感觉自己说话实在不能让人信服的时候,就掐上小五一把,说他实在想姐姐太可怜见了。”
金念看着五大三粗的金洵着实害怕:“三哥哥,你不用掐我,我自己掐自己,也能哭的。”
金念手牵着金洵从车上跳下,金秀秀又叫住他们:“等一下,记得主动问大姐夫买点酒吃,别待到别人开口催。”
金洵无奈:“我们家,什么时候给过我闲钱吗?”
金秀秀掏出自己的荷包摸出钱:“这里是五十文,你买一点吃食点一盏酒,富余的要还我。”
待他们走进店时,彭希孟忍不住发笑:“你们家规矩好生特别。只听得说话人说过好多贫寒人家女儿缺衣少食还要做活的,没见得有这么殷实的富户还克扣儿子的。”
金秀秀解释:“我祖父母生了五子一女全都养活了,看似殷实的家庭一分家就现真形了。因我爹自小淘气,又是中间的儿子上不得倚重下不招人疼,愣是比大伯少了一大截家财。得的土地小的收成都不够吃,这才背景离乡出来打拼。”
彭希孟说:“那你爹爹因此才执意要求你哥哥好好读书?”
金秀秀说:“聪明。不过无论男女,都必须有些才学。你我外祖都是读书人,我们母亲都是能识字读文的。深知‘女子无才’都是哄着庶民的胡话,叫他们内院无人治家理财,子孙后代才好长久供官贵使唤。”
金念看似老道地点头:“嗯,有道理。”
金秀秀继续说:“要不是外祖们一个早逝一个意外腿摔伤无法再考学,我们母亲没准能不用困于一个四方院操劳,而能投壶插花,活得更自如畅快些。”
彭希孟撇撇嘴:“那不也只是从一个院子多跨了几个院子。瓦子的那些故事里我听得多了,纵使官贵小姐们在家养的多金贵,出了门子还不是要没日没夜地侍奉翁姑去赚那一声夸赞。这更是憋闷呢!”
金秀秀辩驳言:“但倘若嫁好了,可是能为家人挣些荣光的。我姨母因得姨夫开了医馆,虽外祖当初入土时只得一卷草席,现也得到了缌麻表亲们的顺道祭拜。”
提及此事,彭希孟暗了眼神:“也是,若非因常年坐着髹涂漆器佝偻了背,我婆婆离世前的那段时间,也不会日日都难以躺平入眠了。”
王家脚店里,虽知亲家家底殷实不可能是来打秋风的,但王家大郎依旧恐这些个小舅子上门沾便宜。
年前已割肉提酒向岳父母拜过年,现还未出正月他们就来串门,难不成是来讨要多年没给过的压岁钱吗?
金洵摸出钱后开口:“给姐夫贺新春,恭祝你财源广进、身体康健。我们刚同大姐姐踏春归来有些口渴,想沽盏茶就份小菜吃吃。”
王家郎展开面部皮肉:“你我亲戚,还谈什么钱财,快快收了回去。难得来一趟,让姐夫做东。”
金洵执意递钱:“家父家母常道姐夫姐姐持家勤勉,让小弟多以为榜样。开门做生意的规矩怎能让我们小辈们轻易坏掉?请大姐夫莫推辞,收下茶钱。”
王家郎表情更松快了些,吩咐着帮工伙计端上茶菜,这才想起:“我娘子呢?为何没一同归家?”
金洵学着金秀秀教的话:“幼弟妹深知大姐夫宽厚,便撒娇耍赖了。今日出门游玩得尽兴,小妹现下还缠着姐姐在门口牛车上说话,小弟五郎也想与她再多玩耍一日。”
此时的金念不知使了何法子,竟眼眶泛红泪汪汪起来。
王家郎听见自己娘子躲懒了一天还不能够,脸色是越发显得阴暗。后厨缺了她半日,生意已有些照应不过来。
金洵赶忙恭敬地作揖:“明日送姐姐回家时,弟弟定会多带些伴手做赔礼的。”
王家郎这才挥挥手:“罢了罢了。手足情深也是人道。让娘子回娘家再代我奉承丈人一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