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冬去春来,一晃又是新的一年
绍兴七年,颇有才干的福建晋江镇监朱松应召入都,妻子祝氏分外不舍。
但考虑长次子皆夭,唯剩的幼子朱熹年仅七岁,还需照料和念书,朱松选择送妻儿去建州浦城寓居。
为使家人们安心,朱松更是难得破费地租赁了一辆车身髹涂褐漆的结实马车,带着几个强健骑骡马的家仆一同上路。
经过七八日的行车赶路,当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到达临安城时,天色已暗。
众人决定尽早去找客栈安顿下来。
他们路过一条河边,忽闻得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本以为是都城中人口密集,这是从哪家家院中传出的喧闹声。一行的男人们都未在意。
突然,只听得有个男声带着浓重外地口音,满满透着不耐烦:“快点!扔了就扔了!我们已经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了,再添张口就靠我们那个小摊子,怕是连前头的都要养不活了!”
女人没说话,只在那里伴着小儿啼而哭。
忽的只闻女人“啊”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一声投水声,小儿啼消失不见。
朱松探出车门大叫:“坏了。停车,速速停车!尔等速速去河边探探!”
话音刚落,又听到一声更加清晰的投水声。
汉子们迅速奔往声响处,远远望去只见一只消瘦细长的手臂在水中划动,另一只手拼命托举着一个包袱。
先前发声的成年男女早已不知所向。
附近的居民也渐渐闻声出来。
这时水中的少年游到河堤旁,朱松赶忙俯身伸手去够他。
旁边的人也纷纷帮忙,七手八脚地一起将他扯上岸来。
只看得,这是一个莫约十多岁的小郎君,手中抓着的破包袱里竟包裹着一个婴儿。
有旁人说:“这不是金漆匠家的三郎吗?天都暗了,你在这河里做甚?”
“呀,黄天三宝!这里怎么还有个婴孩呢!娘子、娘子你快拿件我的袄子出来!”
初春的夜里还是颇冷,金家小郎君哆嗦着都说不出话了。
一个莫约三十的娘子奔出,拿着件袄子看见金洵就准备往他身上披。
金洵赶忙推拒:“陈婶娘不用管我,赶紧给地上的那小娃娃包上吧。”
这陈娘子才注意到地上的破包袱,哆嗦着从湿冷的包被里将婴儿解出,用她当家的袄子罩住,然后尽可能地将其紧捂在怀中。
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因怕引起大的骚乱,朱松同那两夫妻商量:“吾乃福建晋江镇监,此次乃奉召入京并不熟悉此地。见二位认得此童,劳二位与吾一同送他归家,也好详细了解一下今夜事情的经过。”
那男当家的赶忙行礼:“喏喏。”
朱松让出了马车给这两大两小。一位手下让出了自己的骡马,待朱松骑上后由他来牵骡步行。
一炷香多点的时间就过了一个街口,到达了金漆匠的铺面。
考虑到住房的安全性与私密性,前铺与后院用墙砌隔开并不相通。一行人又绕到了后巷。
牵骡之人首先去叩门,众人下车落地的落地、栓骡马的栓骡马,都走至门口,只留了马车夫一人在原地看守。
金漆匠举着画着粉红莲花的黑漆陶油灯骂骂咧咧地打开门:“晚饭也没吃,就知道打着给姊妹加菜的幌子出去淘。读书没见得你用功,抓虾摸鱼无师自通。”
打开门,见着这么多人,他吓了一跳。
幸是他年长也见过不少场面,很快稳住了神:“诸位这是?”
朱松指着落汤鸡般佝偻着的金洵说:“孩子冷,让他先进去更衣后再谈吧。”
金漆匠看见浑身湿漉漉的金洵,以为他是因在河边摸鱼溺水叫人救起,顿时想打折他儿子那双会编制鱼虾篓的巧手。
金父又哆哆嗦嗦地强行克制住自己还没认出哪位救命恩人、就想对人群大唤“恩公”的嘴。
从始发地跟来的围观人群和周围凑热闹的邻居也涌入门中。
金家小小的正厅里顿时挤满了人。
金母协同小女金秀秀搬出家中的椅凳尽可能地请众人落座,又去厨房指点两位刚出嫁不久回门子来说贴心话的女儿煮茶泡酒。
趁着金洵更衣的空档,金漆匠已发觉朱松不同于常人的气派,麻利地邀请他上坐。
朱松直叹:“金大夫(本是官名,这里做对手工艺人的尊称)客气了。”
他扫射一圈,发现厅里燃起了诸多灯。灯台以木、陶为主,髹了艳艳的红漆与绿沉漆,并点缀着金纹。
有些还画了一些喜气的童稚油彩纹,虽谈不上精美,但也是番独特的点缀。
朱松夸赞道:“金大夫家点的灯倒都别具一格。”
金漆匠做揖:“那些是犬子平日淘玩瞎画的,见笑了。府干(对官府或富贵人家办事人的尊称,金漆匠与办事人打交道惯了)见笑了,有何见谕?”
朱松说:“金大夫教子有方,我等奉召进京,路途上恰逢令郎入水救起一落水婴孩。”
金漆匠目瞪口呆,没想到故事是这般。
屋内人多又燃了一小盆碳,陈家娘子手中的婴儿也终于回温缓过口气,开始啼哭起来。
金漆匠踱步出门,犹豫了片刻后终得朝另一头大喊:“娘子,速速用温汤化点我今天给秀秀买的白象香糕来。”
他又回到桌边站着作揖:“是我失礼了,请大人们莫怪。”
旁人都是平凡市民也不大受制于礼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女人们靠近陈家娘子,各顾各儿地掀开团成一团的厚袄子去偷看,都在感叹这是个命大的孩儿。
这年头,杀溺孩子在富饶的杭城虽不多见,可人人也都听过弃婴于院寺的传闻。
虽有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在这虽富饶可人口数膨胀的时代,大多数人都只喜欢养二子一女。多了的婴孩不论男女,都不显金贵。
朱松说:“本官曾听闻一些地方不喜多子以杀未尝,也曾做《戒杀子文》以劝,听闻民间有所传并活者得以百千计。不想今日却遇见此番。”
他的随从不禁发问:“大人,我们为公事而来,身边并无妈妈养娘(婢女)。这个婴孩如何处置?”
朱松触景伤情:“吾得三子已夭二,收其为养子也无妨。只怕此婴体弱,随我回乡路途遥远,再添病事就不好了。”
众人虽怜孩童被弃伶仃之苦,但并无意愿伸出相助之手。
金家娘子此时与幺女金秀秀给众人送来酒茶,并端来化好的米糕汤,在众人注视下协助陈家娘子用勺喂与婴儿。
这时彭漆匠两夫妻也闻讯而来,凑巧听见金漆匠爽朗的大笑:“大人心善,小民愿代为成此美事。我愿抱养此孩。自今日起金某有二子,一子读书一子跟我治漆从商,莫不为美?哈哈哈。但有一所求?”
朱松道:“但说无妨?”
金漆匠说:“小民家中并无人入仕,此婴与大人有缘,望大人赐名。”
朱松说:“生恩不及养恩大。望此孩长大不忘你们夫妇的抚教之恩及兄长的救命之恩,感恩怀德。就叫金念吧。”
金洵换好衣服走了来,被父亲拉住行礼,接受众人恭贺他多了一个兄弟。
他满脸地懵然。
金漆匠暂与朱松多了两分亲近,话起家常:“大人别看犬子人高马大,他尚未到十岁,还幼稚地同小儿一般。”
朱松:“是吗?我有一子名唤朱熹,今年七岁余,倒与令郎个子差了快一个头。”
寒暄地差不多了,朱松与众人告别去寻住店。走时同金漆匠说:“金大夫,得空了我定再来访叨扰。”
金漆匠作揖:“喏喏。”并递上了两方砚与两只笔:“大人,寒舍简陋并无得好招待,这是小民自制的笔砚不值几个钱,望大人莫嫌弃做个结缘留念。”
朱松一看:两方漆砚胎质轻巧坚细,造型质朴大方。两只羊合兔毫笔虽价廉,但刚柔得中。且小小的笔管上描绘了山水金漆,增添了一翻雅致。
再三推让,也因得心中确有一份喜爱,朱松最终收下了。
散场完毕,金三郎金洵抱着这天降的弟弟,金母并着三个女儿打扫完残局,整理起彭家娘子刚刚趁空回家拾掇送过来的小衣服,又翻找出自家没舍得扔的小娃娃衣服。
最终得空时,金母才向自家郎君斜了白眼。
她好不容易养大四个孩子脱了身,两个女儿又已嫁只等着当外祖母了,结果突增一个拖油瓶。
金秀秀想到未来自己的父爱可能被分走,更是心酸地红了眼眶。
金父虽因自己的一时冲动有些心虚,但也知道自家夫人为落榜读书人之女,颇重儒讲德,笃定她不敢唱反调。
两个儿子多好啊,往后供三郎读书,更是无后顾之忧咯。养了这五郎小儿,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父辈们传下来的手艺。
回归思绪,他看见小女儿哭倒是有点慌乱了:“秀秀,突然哭什么?”
金秀秀抽泣:“爹爹,有了弟弟,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金漆匠假怒:“胡说,爹最心疼的就是你了。为得你,爹才逼着你三哥读书上进,将来好让你做士人家的姑娘。弟弟嘛,未来跟着爹爹一起赚钱给你置办嫁妆。等你长大了,爹要让你风光出嫁,使这条街上的小娘子都羡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