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次女金阿慧是与其他兄弟姐妹长得最不像的一个:银盘脸、柳叶眉高鼻梁,又配了张樱桃小口。曾有人言她长得极似唐风仕女画中的人物,颇具福相。
金氏夫妇从不偏心,对二女儿也爱得紧。
就连谈婚论嫁相看时都硬是设法满足了次女想亲自择选夫婿的心意,叫她在各位婆婶携子登门时在屏风后躲了几次。
最终她竟未选父母最满意的一户仕族青年,而是择拣了个走南闯北的瓷器贩夫二代。婚后便随着她家的周员外辞行父母,回到老家永嘉,做那将南货串至北面,将北货串至南面的生意。
因北方陆地常年饱受金国与西夏的分割征战之苦,许多贸易深度依赖海路。
周员外在永嘉朔门港口苦心经营多年,水运渠道的人脉皆已打通。他便携上妻子回到临安城,准备扩张一下父辈手上起开始营业的瓷器铺。
安顿稳妥后,金阿慧抱着幼子携着夫婿来拜会父母了。
一别四五年再相见,双方欣喜却难免泪眼涟涟。
金阿慧支着已满三岁的幼子聪哥儿喊人:“快叫人呀!这是你外祖外祖母,这是大姨母、小姨母……”
金母抱过聪哥,给喂了一块家中常备着哄金念的龙须糖:“行了行了,莫拘吓着小人儿。我们聪哥儿回临安咯,认人的时间多的是。”
周员外递与金念一块金锁:“这是你姊姊姊夫一点小心意。先前出行匆忙,我与小舅未曾得见。如今长得这般大了,甚好。”
金念忙推拒:“这怎使得。如今我也是做长辈的,却没同我外甥备下些什么。”
金母忍俊不禁:“你不是与你外甥分了往常最喜爱的龙须糖了么?既是姊姊姊夫给的,你戴上叫大家瞧瞧。”
金阿慧从周郎君手中接过金锁给金洵戴上,金家的人们都瞧出,这平安锁有些实打实的分量。
金阿娇觉着有些难为情,也想从手上撸下玉镯交与外甥。
金秀秀按住大姊姊的手挨近她悄悄言道:“放心吧,娘自是会给代大家二姊二姊夫回礼的,给小外孙的见面礼她也早有准备。”
对面的金阿慧超姐妹们笑了笑,又坐回周郎君旁边。
只见得她红光满面、珠翠挽发,连头上的绢花放佛都比姐妹们往常见过的款式精致一些。
日子定是过的不错!
周员外此时在同金父交流生意。
金父关切发问:“瓷器生意应是比前些年要好些吧?”
周员外答:“不瞒泰山大人,确实顺遂了。”
金父顺势而道:“近两年来,我铺中日用的小器具销量日渐减少,倒是看见城中的食肆添置了许多瓷制盘碟盏。”
周员外谦虚地回话:“自是因为瓷器能批量烧制,所费人力较漆器节省。寻常瓷盏瓷碗笨拙不堪用,只是于价格上略有优势罢了。”
金父爽朗大笑:“哈哈哈,这话讲的,倒似老翁我无知似的。现下造船技术只进不退,瓜东、四夷乃至波斯等国,哪国使的不是我大宋的瓷器?现下外销瓷越来越多了。”
金母搂着外孙问二女儿:“你们这次回来,不再走了吧?”
金阿慧回答:“我们商号贩销外省乃至外夷的水路,这几年已在朔门港口打通。接下来除了郎君偶有要事外,我们皆会留在临安了。”
金秀秀忽感困惑:“姊姊姊夫突然回京可有要事?你们在永嘉也有老宅住处,今年城里铺子的生意只需收收尾,若无事按习惯春节之前回来便是。”
金阿慧笑着说:“小妹真真聪慧,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
周员外笑着解释:“明年皇家大祀,原本应用铜玉的祭器,现因官家崇尚俭德,权以陶木替。”
金秀秀说:“这我晓得。大典的祭器有找彭家阿叔采办的。可是陶器与你们何干?难不成姊夫你们还包了个窑场要接这天家的单?”
金阿慧乐了:“你这个鬼灵精。也是猜的有些接近了。”
周员外也愿与妻子的娘家人推心置腹:“我家虽不自产陶瓷,但合作窑场颇多。现下回来也是想打听祭器交由哪家去做,未来我也可以更早、更好地打着‘等同官窑’的招牌去销货。”
金阿慧接着道:“如今南方瓷业兴起,除汝窑御贡多外,如今越州、龙泉、平江等地出瓷供官亦颇多,供御捡退后即可出售。想得好品质的货物,自需消息灵通。”
金秀秀恍然大悟。
金阿娇对生意上的事情并无太多兴趣,只拿手绞着绢丝帕子打发时间。
周员外提起金洵:“岳长大人,许久未见三弟甚是想念。他还在学堂未归吗?”
金父点头:“那个愚笨的小子,只盼他能专心致志读好书。经史讨论不敢奢想,诗词科招人历来颇多,想他于词赋上攻一攻,可竟还不得窍门。”
金秀秀不由得感叹:“自太宗朝起,每次取士动辄数百名至上千人。人多,朝内纷争自不太平。哥哥心性单纯天真,即便中试也未必能适应。”
金母也盯着金父埋怨:“既且读书人够多,又何须等你的大好儿治民报国?能将己家撑起不倚靠他人救济,未来给我女儿们一个最坚实的娘家,才是最要紧。”
金父假斥并不真凶:“我有两个儿子呢!小儿接业大儿入仕,不是将将好?”
金阿慧与金秀秀特别知心,惋惜道:“可惜我妹妹满腹史诗经论,却无法下场一试。”
金秀秀却露灿然微笑:“无妨,待我未来觅得一仕人夫婿,我自相夫教子,掌家也不算虚度。”
大姊金阿娇终得听不下去了:“小女娘如何可妄议夫婿。你想做仕人家的夫人,也得问问彭家大郎是否肯读书科考吧?”
二姊夫妇皆疑惑:“彭家郎?”
金秀秀面露尬色,是啊,她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虽众人与金阿慧的夫婿相处不多,但通过金阿慧的自如言谈、贵重打扮与对岳家的敬重态度也可获知这周员外是个可以信赖的。
金母就将三女金秀秀差点被吴国公赵璩收房、两家紧急交换庚帖低调定亲的事简单叙述了一番。
金阿慧看向兄弟姐妹中心气最高的妹妹不由带了几分怜惜:“彭家大郎是我们瞧着他自幼长成,是个好的。咱们两家也是般配,只不过他父亲爱重漆业,怕是需他接掌匠艺商铺,与仕途无缘了。”
金父不敢叫幼女勾起不快,连忙说话:“这有何忧?现在彭大郎为他人子,我不好说甚。待这两小儿成了婚,我这个岳丈送他去上学便是了!”
金母见二女婿还在场,赶忙伸手去拍他:“你手伸的也太长了。女婿的家业难不成便不重要了?”
此时金父倒有两分气宇轩昂的大将模样:“彭弟这手艺,能将木削成纸薄造器,纵使素髹也能使朴物生出光彩来。他这手艺若只善一时不能累世,也是中华之憾,应广收匠徒。叫我说莫说传给我朝汉人,就是逃避压迫奴隶制而来真心入华的金人,也是可传的。”
金秀秀见父亲颇有些严肃,不忍逗道:“若是觊觎大宋的瓜东倭人假意归顺来学呢?”
一贯和煦的金父难得面起肃杀之意:“瓜东国自古尚寇不为耻,若叫他们学成必起灭祖盗名之心!叫我说……”
金母见自己郎君愈发恼怒激昂,再说下去只怕叫自己人高马大、读书多年的儿子半途而废,而改走武举之路。
她连忙打岔:“说了这么久的话,大家都累了。因阿慧没有提前知会,并未来得及置些好酒菜,忘姑爷莫见怪。”
周员外自知这是客气话,连忙打趣:“岳母莫说先见外话了,自家的饭食饶是粗茶淡饭,也比外头香些干净些。倒是慧娘嫌小婿日渐发福,等会我可要提醒自己少添碗饭才好。”
金阿慧听见话头竟掰扯到自己头上,不禁露出在家的习性来,轻掐了一把夫君的腰。
周员外膀粗腰圆,竟是装出一副孱弱模样,扶着腰身“唉哟”地叫唤。他惹得金母直拿眼睛刀女儿,嘴角不经意露出得意的微笑。
金家人多,饭桌是一张唐风的圆桌,上面摆了东坡肉、清蒸大闸蟹、海味蟹生、酥骨鲫鱼、腰花爆鳝、炙炒豆芽、鹌子羹等家常菜,还点缀了金桔甘蔗梨柿子等时新果子。一看便知掌庖厨的人用了心。
吃着饭时金阿慧看见家中的盘碟盏内壁上露出一个个似鸟非鸟的别致纹样,好奇地问:“这些图案是什么?我从未见过,甚是有趣呢。”
金父挠挠头:“这是你妹妹去通玄观时墙壁上看见的图案,觉得有趣便回来默下给我,叫我画于漆器之上。”
金秀秀听见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便兴致勃勃地向二姐介绍:“这个是道教的纹样,是蝙蝠的形状。蝙蝠通“福”。日常器物上有着福纹,叫使用的人心情都畅快了许多呢。”
金阿慧自也不客气,开口讨要:“父亲,我觉着这个纹饰印于瓷器上也定为不错,三妹妹既给了你,女儿也想与你讨一讨。我想将这个纹样交于合作的窑场定制一些福纹瓷,可好?”
金父笑:“自是可的。你三妹妹也是于道观描摹来的,又不止是我们金家的。”
金秀秀不但没有意见,还同姊姊聊起福纹如何搭配更精巧。
金阿娇听见喃喃自语:“也不知王公贵女家如何,这蝠文若是秀在衣服上让寻常人穿上一穿,无论做主暗纹,都是男女老少皆宜的。”
旁人接各叙己话。
同样落单的金念恰好听见,一本正经地接话:“大姐姐日日在房中专注女红,甚少观察自家产的漆器。我们家仿织罗的锦地漆器也不少,下次我便与你制一个网目锦地蝠纹蚊香盒叫你先看上一番。”
众人听见小人儿哄姐姐的话,不禁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