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卿卿在公堂里站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听到后门处有了响动。
她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手,打起了精神。
陆清闻平日里深居简出,关于他的消息少之又少。只知他是陆将军的嫡长子,大宣最年轻的正二品官员。
偶尔从爹爹和大哥口中听到个一两句,也都是说他断案如神,刚正不阿。
江卿卿虽拿不准陆清闻会不会愿意牵扯进这桩荒唐的婚事里,但她能确定,只要陆清闻愿意按律法把她收进牢里,她与顾凌海这婚事,就一定能散!
所以当视野里出现了黑金滚边的锦袍一角时,江卿卿想都没想,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黑金滚边脚步未停,从她眼前徐步走开,缓缓上了主位。
江卿卿的心跳,跟着脚步声,也越来越沉。
“堂下何人?”冷冽的声线让江卿卿的呼吸不自觉一滞。
“民女江卿卿。”
“所来何事?”
“民女状告英国公府……”
“摘下帷帽回话。”
冷冽的声线打断了江卿卿的话,她怔愣片刻,随即干脆地摘下了帷帽。
被压了一路的头面瞬间解放,簪子步摇叮叮当当掉了满地,还好,江卿卿的发髻至少是稳的。
她尴尬地接住了最后一根掉下来的步摇,垂头不敢乱动,生怕再有簪子落地。
公堂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两人呼吸交错的微响。
半晌后,公堂上方才重新传来声音,“状告英国公府如何?”
“状告英国公府世子顾凌海,未礼成先负心,辱我清名,毁我闺誉。民女甘愿受徒刑一年,以求和离!”江卿卿双手高举诉状至发顶,每一个字都砸得掷地有声。
她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声音。
撞碎了风花雪月下泛着糜烂味道的谎言,撞碎了她半年以来的期待和期望,撞碎了她的骄傲和自持。
但她依旧直直地挺直着脊梁。
手中的诉状被穿着白靴子的主簿拿走,江卿卿垂着头,只看见了他白靴边沾着的点点猩红血迹,抿唇不敢再多说什么。
秀丽小篆被摆在了案桌上,黑金滚边的锦袍男子略微扫过,就再次看向了堂下人的发顶。
“婚书中约定的婚期是今日,六礼未成。”硬邦邦的声音里,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言下之意,这婚事都没成,她还不能算顾凌海的妻子。和离之事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江卿卿捏住了手,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平稳,“但民女所嫁为公爵人家,婚书定时便已上皇家玉牒,为妻为妇。”
江卿卿说完后,公堂里寂静无声。
半晌后,才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江卿卿一动都不敢动,膝盖刺痛万分也不敢挪动分毫,只能咬紧牙关,捏住手等待着宣判。
“江卿卿……”她的名字被缓慢唤起,“本官记得,你与顾凌海的婚事,是太后指婚?”
“……是。”
江卿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发顶之上的宣判。
“太后指婚,或许并不在律法所指范围内。”冷冽的声音十分干脆。
“那您也说是‘或许’。”江卿卿猛然抬起头。
目光相汇,江卿卿视线里撞进了一张俊雅朗逸的面容——
少之又少的传闻里,陆大人……不是凶神恶煞,判官再世吗?
但眼前的陆清闻一身黑金滚边官服,本是略带书卷气的清隽气质,被右眉尾处指节长的伤疤冲淡,还添上了一份冷冽阴鸷。
挺拔沉静的目光让人不自觉想要挺直后背。
“我……”江卿卿回神,慌忙再次低下头,“民女认为,律法之所以威信于天下,便在于施行。若律法只是一纸空谈,王权贵族可随意碾压,那威信何在?公义何在?律法之义何在?”
江卿卿继续说道:“立国之初设下‘凡女子主动提出和离者,徒一年后自行和离成功’是为了鼓励女子婚嫁自由。战火刚歇,百废待兴,自由婚嫁的女子不仅能增加人口的数量,更是能一定程度上刺激人口的流动。所以当年这律法执行时甚至没有严格按照徒刑一年的标准来苛求女子。”
江卿卿停顿了片刻,大方抬起头来,直视着陆清闻清冷的双眸。
“随着时间推移,虽然这条律法逐渐用得少了,但只要未从《宣律》中革除,民女认为就该严格执行”
她心跳得飞快,也未重新低头,而是定定看着公堂之上的玉面男子。
陆清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她时甚至没有任何温度。
江卿卿没有遇到过男人这么看她,但却莫名觉得这样不带任何色彩的眼神让她十分自在。
“早听闻江姑娘能言善辩。”陆清闻错开了视线。
能言善辩?
“我……”
“既然江姑娘所言极是,”陆清闻振袖起身,“子言,把她安排到西苑。”
江卿卿拧眉,还想在说些什么,但陆清闻已经侧过身子,从主案后离开了公堂。
江卿卿抿唇,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这是蹲上牢了?
公堂上的白袍主簿也走到了她身前,“跟我来。”
“敢问大人,西苑是?”
“大理寺内女眷休息的地方。”白衣主簿直言。
江卿卿顿了一下,“不是大牢?”
白衣主簿转头看了一眼江卿卿,突然笑道:“江小姐,您虽是白身,但也是丞相府的女儿,母亲还是差点儿封女将军的巾帼,更何况江小姐您还在京内颇负盛名。这牢……怕是轻易坐不得。”
白衣主簿话说得暧昧,江卿卿一时间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嘲讽,还是在就事论事。
但江卿卿也未多纠缠,她如今人在大理寺内,无论陆清闻收不收她进大牢,至少这婚事已经被搅弄得黄一多半了。
思及此,江卿卿攥着钗环的手松了些。
跟着白衣主簿一路绕过大堂,间或传来的惊恐尖叫声或求饶声都未让江卿卿皱眉一分。
这倒是与传闻里的江家小女儿对上了。
主簿莫子言多看了江卿卿好几眼。
传闻中的丞相府小女儿江卿卿,不仅容貌妍丽,堪当“冠绝京城”,脾性也是“佼佼”,敢与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朝云公主当街叫板还不落下风,甚至在上月宫内夜宴时面对众多蒙面刺客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皇后身前,孤身迎敌。
他是不知道江家究竟是怎么教女儿的,但他从江卿卿今儿能在自己被辱的婚事上想出“投牢”这招,就能知道这江家不好惹。
看户人家是否能走得长远,不是看这户人家鼎盛时如何门庭若市、高朋满座,而是看低处时,这户人家如何自处、如何反应。
莫子言暗暗为英国公世子顾凌海捏了把汗。
且不说江家这宁为玉碎的态度,就凭他们陆大人“收押”了江卿卿,这婚事怕是有得一搅弄。
但陆大人真是因为这姑娘刚刚那番话就把人收进大理寺的?
不太像大人平日里的作风啊……
思索间,两人已经到了西苑。
莫子言把江卿卿带进了一个单独的小院,“江小姐暂时在此处歇脚。”
“有劳。”
莫子言离开后,江卿卿一个人在小院内站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江卿卿握着首饰慢慢移动到了小院的石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她从不惧怕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在意他人在背后是如何妖魔自己的形象,更从未想过要攀附他们英国公府什么。
她自始至终在意的,都是她认为的那份“真情实意”。
江卿卿木然地卸下头上所有的环钗,如瀑的黑发倾泻在了窄肩两侧,显得本就娇小的身影更加易碎。
她现在好像想起来很多原先的事情,但好像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一阵高亢的喧哗刺破了她茫然的状态。
“还真打算坐大牢了?你这妮子把我们皇亲国戚的脸面往哪里放?”一道熟悉又刺耳的女声从江卿卿背后炸起。
她起身转头——果然,是英国公夫人刘氏,她的“原婆婆”。
未等江卿卿说什么,刘氏就吆喝着一堆人要把她带回英国公府,言语间是说什么都要把这婚事做实了的坚决。
江卿卿看着眼前衣着华贵但面目狰狞的妇人,眉眼淡淡:“那只有您来了吗?世子为何没来呢?”
简单两句话就让刘氏熄火了大半,她那张脸瞬间涨红了半边,但又很快被她梗起来的脖子遮盖了下去:
“我、我儿……这会儿在府上招待贵客呢!”
说完甚至都不敢再看江卿卿。
江卿卿轻笑一声。
真是……没劲儿透了。
她走到刘氏面前,眉眼间一片冷凝,“您贵府世子自诩读圣贤书,是读书人,但却在自己新婚头夜流连烟花柳巷导致婚事成了现在这步田地。而您贵为国公夫人却在大理寺这等官府要地大吵大闹要捉人拿人。究竟是谁把皇亲国戚的脸面丢在地上弃之不顾?”
江卿卿声音并不大,但却字字清晰诛心,听得英国公府的家仆瑟瑟发抖,也听得刘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刘氏并不是贵族出身,而是当年其父对老英国公有救命的恩情才说了娃娃亲,否则她这样的布衣人家出身的女儿,是怎么都不可能与“皇亲国戚”沾上边的。
刚刚江卿卿那番话可谓字字诛心。
江卿卿没等刘氏嚷起来,继续说道:“您既然这么想把我带回英国公府,那咱们就去找陆大人好好说道说道……”
“不必了。”
小院门口响起了一道清亮的男声,周遭的衙役和家奴也应声让开了位置。
陆清闻从人群中走来,站定在了江卿卿身边。
“圣上有口谕,请江小姐进宫面圣。”
江卿卿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恢复如常,点头应是后疾步走到了石桌旁拿起了一根簪子,手脚麻利地盘起了头发。
倒是刘氏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陆清闻快要和江卿卿走出小院了,她才“哎哟”了两声,火速追到了陆清闻身边。
“陆……”刚开口,刘氏就瞄到了他鬓角的伤疤,吓得又是“啊哟”一声。
陆清闻神色未变,倒是刘氏有些窘迫起来。
“我……不是……怎的江卿卿去得宫内,我们英国公府呢?”
“圣人跟前的小黄门应是分头通知的,英国公想必也在路上了。”
“诶诶。”刘氏本想说几句恶心恶心江卿卿,但看到陆清闻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识趣儿地把话咽回去了,只是狠狠瞪了眼她。
江卿卿错过眼,根本没有搭理她。
刘氏又是差点儿一口气没上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刘氏:吵输了,很烦。不如回家揍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