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岁观乃皇家道观,香火极盛。
高高耸立的琉璃瓦顶闪耀着润泽的光芒。高粱巍阁,廊腰缦回。观内种植着一大片海棠,如今正是海棠吐蕊的季节。一大片红艳艳的花海堪与朝日争辉。
穆家的姑娘们下午才到燕岁观,请过彩姑。小道童奉上两张朱砂黄笺:“请两位善人写上生辰八字。”
这事此前未有,小堂妹穆清奇道:“这是做什么?”
道童忙道:“善人莫怪,真人难得今日开坛,取了众位信善的八字置于法坛之下,亦是为了给各位求福。”
燕岁观内外守卫森严,众位贵女来之前亦被家中嘱咐过,谨言慎行,不要轻易违了观主之意。是以都乖乖听命,书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道童仔细收起来,而后笑容可掬道:“后院香粽已蒸好,观中香粽京城闻名,甜糯不腻,善人可去用些。”
穆双安本不欲去,只是旁边穆清一双眼睛期盼的看着,这话就说不出口了,只好笑道:“多谢小道长,还请前头带路。”
穆双安不愿赶了人潮,被人指着说短道长,想着下午观中人就不多了,遂挨到了晌后才动身。
谁料一到后院,却见到数位小姐食香粽,饮菖蒲茶,凑在一起说话。
李婉看见走进来的穆双安,眼睛一亮忙迎了过去,几人彼此见过礼,穆清同穆双安说了一声,自去找相熟的姑娘玩。
“婉儿今日也来得晚?”
李婉乃京兆府尹长女,亦是爽快的性子,与穆双安可算金兰之交,笑道:“快莫说了,我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穆双安奇道:“这是怎么说?”
李婉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听说是圣上也在,正请玄及真人开法坛,故把下山的路封了,我们只得在此侯着。”
她神神秘秘凑得极近,声音也极小,“听闻近日太庙中出了些不甚太平之事。是以皇上心中不安,才来找真人开坛。”
穆双安也听祖母提过一嘴,小声道:“好像是太庙中枯死了几颗百年祥瑞。其中有一棵正位于享殿以东,还是当年高祖亲手栽种的神柏……”
李婉啧啧两声,压低声音:“太庙乃国之根基所在,出了这等事,还不知玄及如何做文章呢。”
穆双安道:“有根的事方好说,偏是这怪力乱神没根之事一旦有个不好,恐怕牵涉甚大。”
李婉仔细思量,方明白过她话中之意,前朝因着一个莫名出现的血琉璃盏,斩了数十大臣,前前后后牵涉近百人。今次若想闹大,还不知有多少人能得幸免。只觉似有一阵冷风而过,虽盛夏时,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头马弦儿忽站起身,对着穆双安说话,声量不小:“这不是穆小姐吗?方才在观外看到了左公子,还以为穆小姐不来了。”
穆马两家渊源颇深,积怨已久。马弦儿更是素与她不睦,一见面就夹枪带棒,未曾有过好言。
她此话一出,众贵女纷纷看了过来。
有不清楚其中来去的,便小声问左右:“左公子是谁?与穆小姐又是何关系?”
“宗正寺理事官家的公子,各项平平,声名不显。听说昨日左夫人带着左公子去定国公府退亲,就在大门外当着众人沸沸扬扬闹了好一出戏。”
一人咋舌:“五品官难得攀上定国公府,竟主动退亲?”
另有人撇撇嘴,极小声道:“穆双安的名声你还不知?敢手刃疯犬之人,那左家皆是文弱书生,谁经得起她的拳头。”几人吃吃低笑。
马弦儿听得这些议论,只觉心头痛快不已。面上却露出一副懊悔模样:“哎呀,一时嘴快。穆小姐刚被左家退婚,这话我原不该说呢。”
“知道不该说还要说,你是脑子缺根弦才叫弦儿吗?”穆清离得不远,正跟户部侍郎杨家的小姐说话,听得此语第一个忍不住呛了她。
她这话有趣,旁边有不少小姐低头忍笑。马弦儿有些急了:“穆双安你被左家退亲生气,你们冲我做什么,有本事你冲左家去啊,你让他娶你呀。你先前还道他是个君子,怎么,就连个八品小吏也怕了你的悍名,没看上你?”
穆双安被她一通奚落,只道:“我没马小姐本事。我曾与左公子订过亲,尚不能在众人之中一眼认出。倒不知马小姐为何与左公子这般相熟?”
马弦儿差点气个倒仰。她只是知道左大人随着皇上到了燕岁观,有意在人前刺她一刺,哪里真见着什么左公子右公子的,那等庸才她从未放过眼中。只是被穆双安这么一说,倒像是她与那庸才有点什么似的,实在气煞人。
旁边她自家姐妹见了,忙拉了拉她。穆家人都是有名的直肠子,这等人在讲究含蓄讥讽的京中吵场中简直无往不利。
加之马弦儿本身也算不得十分伶俐,脑子转得也不如穆双安快,何必去自取其辱,反倒被她给饶了进去。明面上的定亲退亲,哪有私底下定情更招人兴致。莫不是那左公子先与马弦儿私定了终身,而后才非要去退婚?本身不与她相干,何故自惹一身腥。
被马弦儿闹得没了兴致,再是香糯之物嚼在口中也如嚼蜡一般,她同李婉低声道:“我去去就来。”
李婉晓得她心头郁郁,自是想寻个好去处散散心,忙道:“我来时见观内那片海棠开得甚好,红艳欲滴,花香四溢的,人也不多,是个清净的好去处。”
穆双安点点头,谢过她,出了后院自往海棠林去。
海棠林果见红英簇簇,蕊黄如月。春风拂过,花瓣飘落如雨,一派美影盎然,叫人沉醉。
穆双安忽地停住了脚,眼盯着脚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本想寻个清净,却听得林中一声断喝:“不要走了贼人!”
她蓦然回过神。
一身影倏然从林中奔出,神行而去。数十个身着禁卫军服制之人从林中追出。穆双安忙要躲避了去,却迎面横来一刀,逼退数步。
两人对眼一看,那人眉目一挑:“竟是你!”
听他话中之意,似是相识,面前之人眼若星辰,眉目如画,是个好看的少年郎,却一丝熟悉之感也未有,穆双安狐疑道:“你认识我?”
少年道:“在马家宴席上见过一眼,姑娘好俊的身手。”绝口不提昨日定国公府的热闹,他也是瞧见了的。不禁身手好,口舌还伶俐,锋芒毕露的,难怪左家避犹不及。
穆双安不欲多起争端,微微福身,再退得两步,转身就要走。
“且慢!”
被人拦住去路,穆双安眉目皆冷,只望着他。
少年俊秀的面庞清清冷冷:“姑娘到这里做什么?”
穆双安冷道:“你自去捉你的贼,问我做什么?”
“是贼不是贼,问了才知。”
穆双安神色不渝,不欲与他纠缠,解释道:“我今日入观请彩姑,山后封了路,便在观中后院等候。本想出来透透气,谁知误闯了此处。”
少年却做不信:“燕岁观不小,东南西北各处可去,姑娘怎的偏寻了这里?”
穆双安不耐:“海棠林中难道还有金银?此处一无围挡,二无看守。我怎知来不得。我刚从后院中出来,你若不信,只管去问,那院中数位贵女皆可作证。”
少年看着她,将信将疑。
远处跑来一兵士,拱手便道:“禀二……”少年眼风一扫,那人生生转了口:“大人,已捉住贼人。”
二大人?穆双安实想不起京中有姓二的门户,或者是姓耳?倒是听说禁卫军中有一姓耳的中郎将军,曾靠投靠副统领黄今忠参与构陷朝臣,从普通兵士一跃而成中郎将军,多为人所不齿。
穆双安再看他就多带了些鄙夷,好端端的少年郎未想竟是个溜须小人。
兵士在“耳大人”耳边窃语几句,他干脆利落刀刃归鞘,再对上穆双安眸光,两人同时皱眉,当真是相看两厌。
“今日观中有贵人。提醒你一句,好生待在后院,不要到处闲逛,也免得冲撞。”
穆双安心中直道晦气,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正要怏怏回去后院,到底不安,只恐若真的生出事来,牵涉无辜,几步便停住,心下暗叹:自己当真是个大善人。
少年正要去审犯人,却见穆双安莲步轻移,挡住去路:“耳大人稍等。”
少年皱眉:“你还要做什么?”
穆双安微微扬眉:“我欲送大人一场富贵,不知大人可有物来换?”
少年凝眉不语,只想她莫不是被退了婚,一时急愤,患了失心疯了。
穆双安知他不信,道:“大人位高,平日抬头望天看人,何不低眼看看脚下?”
他虽有些不快,仍依言低头一瞧,这一瞧便瞧出些不对。燕岁观中的海棠林京城有名,春夏季时一片红罗,土质干紧,颜色深黑。今次仔细看,这土壤有些油亮油亮的。
他微微蹲下身,捻了一小撮土,放到鼻尖一闻,竟是火油的味道!且土质松散,似是被挖开再回填。他同那名兵士将面上的土层掘开,地面竟可见微微裂缝。
穆双安幽幽道:“科圣张平子曾言:土裂者,威分。《易传》亦有载:火出地,其国大出水,其君死。土烈、地燃均为不祥之兆。”
少年皱眉,目光倏然冰冷。
穆双安继续道:“先引走在此处围守的禁卫军,再来人放上一把火,海棠林一把燃尽,此处尽为焦土,地裂而现。如此,两项不祥之兆便人为的呈现在圣上及众人面前。”
兵士闻言,抽刀便要砍:“定是你所为,才知道这等细致,你就是过来放火之人!”来势甚快,幸那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
穆双安声音凉了下来:“阁下在禁卫军当值,护天家安危,办事竟不带脑子吗?”
“裂地,挖土,回填,倒油。哪一项是轻易做成的?我一个观外之人,如何避人耳目而为?况费了好大的力气,我就为了告诉你们,再把自己卖了入囚?”
兵士讷讷,不知作答。是了,海棠林乃京中有名的景致,白日里常游人如织,夜间宵禁后,外头的人更是难以入内,要做成此事,必是观内之人。
少年在兵士耳边低语数句,兵士得令而去。
看他去的方向正是观中厨房之处,穆双安心中暗道:这耳大人倒灵慧,一下子就想到了关窍所在。
眼前少年亦要走,却被穆双安相阻:“大人勘破此事,得免大祸,得了一场泼天富贵便一走了之?”
他盯她看了一眼,问:“你知天学星象,可是玄及的徒子徒孙?”他声音如淬了冰,“得托所谓的天占、星占,妖言大作,只会民不安,国亦不安。”看得出,他是厌极了天占数术,对玄及真人也无甚好感。
穆双安道:“小女与道长素不相识,只是平日无聊时多读了几本杂书罢了。懂四方之学,方可避横祸。不知大人可听过此话?”
“天文星象,窥天地之奥秘,明四季的始终。再依托于此,指导农桑,以利天下。甚至可用于沙场征战,先朝武侯乘东风而胜,便是如此。只不过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的口中,所用不同,错的并非事物,只是人心罢了。”
少年问:“既如此,你所求何为?”
穆双安嘴角上扬,笑意明媚,身后的灼灼海棠不及她半分:“我将所察告知大人,一是不愿民生不安,二嘛,大人记得欠我一个人情便好,日后自有相烦之处。”
少年眼皮未抬,不做理会,卷袖便走。
穆双安瞪着他走远,啧啧两声:“真是不讨喜。”
她刚回到后院,就听得外面刀兵声音大作,呼喊连连。
后院厢房中都是娇滴滴的女眷,何时见过这等场景,一个个唬得心口直跳。
穆双安取下墙上挂着的阴阳剑,横剑站在厢房之中,沉声道“清儿,婉儿到我身后来。”
不仅穆清,李婉跑到她身后,一屋子的贵女都跑到她身后,瑟缩不已。
先前还嘲笑穆双安莽勇,赤手可打死狼犬,现在只盼她更厉害些才好,若能赤手打死老虎是最好。
贼人不少,亦知道前院皇帝周围围得铁桶一般,得不着空。倒是后院都是重臣家的贵小姐,若能抓上几个,也能让这些禁卫军忌惮一二,方好找到空挡逃出生天。
他们都是武学上的好手,能做此提头勾当的也不缺胆魄。一个用力,便翻身近了后院。劈刀剁开木门,伸手便来抓人。却不料一剑当胸刺来。他忙往后一躲,唰唰唰几剑连绵而来,将他裹在剑气之中,无处可避。两人交手数招,贼人手臂被刺中,咬牙暗恨:未想贵女之中还有这等的硬钉子。
知道在此处讨不着好,他转身便要往外逃。这时少年刀锋已至,招式干脆利落。两三下便将贼人擒住了。上来几个兵士将其捆住带走。
全程两人只做不识,连眼神也未交汇过。
只是少年临出去时,眼色微微一回扫,见穆双安低头擦剑。
穆双安低着头心中暗道:耳大人人品虽不如何,武学功夫倒是不错。
骚乱之后,匆匆来了几个道童,安排各位贵女速速离去。众位小姐,钗环整齐,仪态万方而来。云鬓微乱,眼含泪意而去。下山时,天色已沉,地上长长的马车队伍,天上夜星绽然。
风乍起,吹皱一池水,漾起的细小漩涡,不知会掀起后日怎样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