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西落,五月里的天气闷热粘腻得很。
定国公乃开国六公之首,国公府还是高祖时就赐下的宅子。宅邸极大,近占了半条街。
高门大户,门院高高耸立。一身着对襟如意羽纱衫,下着湖绿翠纹裙的小娘子带着个丫鬟正蹑手蹑脚从垂花门而入。
她左右看看未见有人,眯眼一笑,眉目间顾盼生辉,正要回头与小丫鬟打手势。
“大小姐回来了,”门后回廊处,一老嬷嬷从影壁之侧踱步而出,“老夫人已候大小姐多时。”
忽闻得声,将她一吓,脖子微微一缩,见老嬷嬷面无表情,脸上的笑意瞬时褪了个干净:“有劳兴妈妈。”
兴妈妈点点头自走在前头,几人顺着抄手游廊走了过去,一路楼阁台榭,错落有致。
行至一处,旁边门洞忽拐出几人,打头的是二太太米氏,其身后的妇人肚子斗大,似有些撑不住微微垂下,垂着脸,面色憔悴。
几人照面,穆双安微微欠身:“二婶好。”
二太太点点头,同妇人介绍道:“这是大哥的女儿,双安。”又同穆双安道:“这是我娘子妹子,到咱家来住几天。她夫家姓赵,你唤她赵夫人便是。”
两人彼此见过礼,那妇人形容憔悴,不愿多言,二太太说话几句便带着她匆匆走了。
穆双安心中奇怪,见她们走远,才问:“兴妈妈,那位赵夫人肚子斗大,似快要临盆一般,为何这时到咱家来住?”寻常妇人在快要临盆生产前两月,就甚少出门走动,怕一个不好,发动起来就要生,在旁人家失礼不说,若是因准备不及,妨害两命才最要紧。
兴妈妈想起白日里二太太来老夫人跟前说的话,心下一叹,道:“大小姐不知,赵夫人是个苦命人,因这胎不好在夫家一时待不下。”
穆双安奇道:“这是怎么说?”繁育子嗣于各家各户都是喜事,怎还能不好了?
兴妈妈道:“赵夫人找宫里的太医看过了,临盆之期就在这几日。可五月是恶月,后日的浴兰节更是恶月恶日,阳气最盛。玄及真人曾断言恶日降恶子,命格硬,精气炽烈,厌胜父母。需得外出寻一处安置了,借着外头的陌生气脉压住了出生时一瞬的极烈精气,或可保全双方平安。”
穆双安听得此言,低声不快道:“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都说那玄及是个假道,不行正路,果是如此。假道害人,生在浴兰节的无辜稚儿真是冤极了。”
兴妈妈抬头看她,沉声道:“小姐谨言。皇上信谁谁就是真的,况且玄及真人只说自己是神教,并非传统道家人士。”
穆双安心中不服,小声嘟囔:“我看极是不通,什么命格纯属胡言,他想如何说便如何说。玄及说浴兰节当日阳气极盛,所生稚儿乃纯阳硬命。要我说,纯阳至极自可化出坤阴,阴阳相生暗合天地循环,还可算上等福命呢。”
兴妈妈只道:“大小姐说得再好,只是无人信你。”穆双安被兴妈妈一噎,倒是不说了。
两人说话间已至后院正屋前一射之地,听得里头传来一声问话,声音苍老有力:“双安还没回来?”
外头立着数个丫头,望见她们来了,忙进去回话,还有几人打起纱帘。有素日与她玩得好的,眼色递个不止,被兴妈妈眼风一扫,立时敛眉站住了。穆双安跨门槛而入,丫鬟等在门外。
走进屋中,老夫人坐在上首,锦团端端正正摆在堂中。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眼,忽一声断喝:“跪下!”
穆双安双膝一曲,跪倒在锦团之上。
老夫人盯着跪着的孙女,沉声问:“你白日里做什么去了?”
穆双安咬唇不言,眼睛盯着地上,似要将那青石板也盯出花来。
老夫人看她这幅倔模样,想起来人所报,气狠道:“你不说便打量我不知?你可是去威胁那左柏去了?”
穆双安性子是个敢作敢当的,头一梗,便道:“谁叫他一来就说要退婚,若是不愿,早便不该上门求亲。如今亲事定了,满京城也都知道了,他再退婚,置我于何处。”
穆老夫人亦是气闷,可事情却不能如穆双安这般莽撞着办,只道:“左家既如此,可见也不是什么好的去处。他不愿便罢了,你一个花骨朵般的女儿家,何必强逼了他去。”
穆双安道:“虽说如今风气开放,也有定亲未成之事,但到底不多,左家这般作为,孙女今后如何自处?”
“你若信得过祖母,祖母自然替你讨回公道。可你如今同悍匪一般逼婚,把商家的桌子都拍坏,若叫旁人知道你逼着他娶你,才真叫羞脸无地处!”
穆双安抬头辩解道:“孙女并未打他,与他好说,可他偏说,就是死也不从。什么从不从的,我又不是山中草寇。先时来求的就是他家,如今莫名其妙就要退的也是他家。如此戏耍于我,我一时怒了,才不慎拍碎了桌子的。”
穆老夫人默了半晌,叹道:“你呀,各处都上佳,就是这个性子,跟你爹一般,莽直得很,若不早改了,总有吃亏之时。”
穆老夫人盯着花一般的孙女,若她说,双安这等的品貌便是满京城里找,也再难找出第二个。
穆左两家的婚事,还是老定国公在时与左家老太爷定下的,两人虽文武不同,品级上亦差的多,却不知怎么回事,竟投了缘。儿女皆已成婚,便定下了孙辈之亲,这门亲事正落在了穆双安及左柏的身上。
老夫人原也不喜左柏,太过平庸无才,左夫人看着也不是个宽厚之人。只是此事定都定了,穆家言信行果,横竖穆双安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低门嫁夫也自有身板挺直的好处,便点头应了。
穆老夫人疼惜孙女,心下一叹,只是因着疼她,更不能纵她:“我已是打发了那商家,嘱咐他不可在外头浑说。这世道女子不易,名声重要。你跪在此处反省,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才可起身——”一语未完,却见兴妈妈匆匆从外间而入。兴妈妈跟了老夫人数十年,最是讲究礼数的,此时却顾不上那些缛节,走上前低声道:“老夫人,外头闹起来了。”
定国公穆家可是硬钉子。
镇守西北近百年,穆家男儿死了七八,没有一个软骨头。
一门忠烈,百里三战,定国公穆老将军古稀之年上马挂帅,终在昆举城外身中百箭,昂首站立而亡。
穆家二子穆执战死鹿峰原,三子穆泽坚守惟城,被围数月,最终粮尽援绝,于城破之日战死于城楼之上。定国公世子穆初在固滩苦战敌军八将,最终枪矛穿心。
人人都说穆家不仅在西北有响当当的名头,就连京中定国公府外头刮过的风都带着煞气,谁敢在他家府门口撒野。
倒真有人敢捋虎须,门口一列排了四五个人,各个怂眉耷眼。领头的妇人扭头叉腰,声量不小。穆二太太米氏将她往府中请,她只做不见,一步也不挪,兀自嚷嚷道:“怪不得你家穆双安有凶悍之名,你瞧瞧将我儿打成了什么样。”
左柏本在后头躲着,却被他娘一把拽着到了人前。
左柏头上包着白布巾,一看就是被人打伤了的模样。他又苦着脸,倒不像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只是个被恶霸打伤的苦主。他原想顺势将这门亲事退了,却没想母亲竟闹得这般大。他又素来是个孝顺听话的,从不敢行悖逆之举。
左夫人无状得很,米氏心中厌得不行,面上却只堆笑,连声道:“请左夫人进府中喝杯茶,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细说,定给你个满意答复。”
左夫人丝毫不动,大声道:“我可不敢进,我儿在外头都被穆双安打破了头,若进了你府中,谁知是不是有进无出!”直说得定国公府如个狼窝虎穴一般,米氏咬牙冷了脸。
左夫人出身乡野,还是左大人未发迹时就嫁到了左家,行事最是泼辣,说话毫无顾忌。
瞧热闹的人是一圈叠着一圈,世家大族寻常人进不得,可这八卦奇事却人人可听得,有新奇事谁不想凑个热闹。
“这是谁?怎么敢在定国公府大吵大闹的?”
有那来得早的,已是瞧了半出戏,忙解释道:“是宗正寺理事官家的夫人公子。先前左公子与穆小姐定了亲事,如今左家想退亲,左公子在酒楼被穆小姐抓着打了一顿,可怜见的,头都打破了,血流了一地呢。”他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见。
有心性良善之人叹道:“穆小姐命途多舛,本是金尊玉贵的高门小姐,几年前父母皆去了,如今又被退婚。但凡是个心性软弱的,只怕该寻死觅活了。 ”
却有人不信:“宗正寺理事官不过五品,国公却是一品的爵位,左家好不容易攀上定国公府,竟舍得退了?难不成那穆小姐貌若无盐?”若貌美的,性子悍了些也无妨,只怕是又丑又凶,那真是怎么也娶不得了。
有书生摇着扇,徐徐道:“众位不知,老定国公并世子前些年已殉国战死,穆家只余了穆砚在西北独撑大局,听闻前两月打了几场败仗,狼狈得很,左家闻声而动也不足奇。”
众人皆点头称是,如此倒是最说得通,闻风而动,趋利避害最符合人之本性。只是此事可做,说破了却不好听,少不得安一个势利小人之名。
左夫人却顾不得那许多,本来她听说穆双安喜爱舞刀弄枪,心中就十分不喜,偏左大人总说穆家树大叶茂,日后左柏在官场上少不得需穆家助益。可如今穆砚眼看着也要撑不住了,她还要儿子娶那么个悍妇做什么。
“谁家女儿不讲究贞静贤淑,偏你穆家女竟要逼我儿强娶么?”左夫人趁热打铁又哭又喊,“若神佛有灵,请睁眼瞧瞧,悍妇施暴,这是要逼死我儿呀!”
众皆哗然,强嫁强娶本就博人眼目,如今女子竟强逼男子,更是未曾有闻。虽常听说穆小姐悍勇,不想悍勇至此,真是叫人咂舌。
眼见闹得越来越不像样,这样下去双安还怎么做人。米氏一横心,今日闹成这样,是谈不成了,正要叫家丁把人打走。
大丫鬟在米氏耳边轻声道:“二太太,大小姐过来了。”
米氏一时头皮发紧:“胡闹!还怕这热闹不够大吗?快打发人去拦着她。”左夫人撒泼难缠,双安若是此时当着众人面将左府一干人打得抱头鼠窜,恶气是出了,只怕悍名一世难摘。
却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