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林乐钧抹了一下嘴角的饼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方才刘郎中还说,他被陷阱里的地刺重伤,失血过多,怕是要等上好几个时辰才能恢复意识呢。
“今天早上是我救了你,从山上把你一路上背下来……你还记得吧?”
炕上的人并没有答话。
他无力地撑起眼帘,盯着林乐钧手中的烧饼,眼里直泛绿光。
林乐钧却丝毫没有察觉,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刚才我请郎中来看过了,别担心,你伤得不严重,就是得好好静养一段日子……”
那人依旧没有答话,紧盯着烧饼咽了一下口水。
“你……饿了吗?”
林乐钧一怔,终于反应过来,试探着把剩下的那个烧饼递给他。
接过烧饼的一瞬间,那人便急不可耐地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烧饼被放得有点干了,还没嚼两下,他就一阵剧烈咳嗽。
瞧他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好像饿死鬼托生似的,林乐钧生怕他吃得太急噎住嗓子,赶紧开口道:“你、你慢点吃,饼还多着呢,不够还有。”
话罢又给那人倒了碗水,垫着枕头扶他从炕上坐起。
“来,先喝点水润一润。”
那人一抬眼,嘴里还塞着饼子,口齿不清地对林乐钧道了一声谢。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林乐钧动作一顿,竟有些失了神。
刚才只顾着说话,也没发现他的眼睛居然生得这么好看。
眼尾向上勾起,睫翼浓长,极浅的眸色,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秋水。而那张失去血色的俊美面庞,则像是被人上了一层白釉,尽显柔弱的病中姿态。
他果真是被饿极了。
就连仰头喝水的时候,也不愿意放下手里的烧饼。一缕乱发透过微微翻起的衣领,正落在他莹白如玉的锁骨上。
林乐钧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真是白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这人的吃相……未免也太狼狈了些。
男人喝了水,顺了气,嘴里的那口饼子也终于咽了下去。他将碗递还给林乐钧,说话的声线带着几分喑哑。
“……多谢小郎君了。”
“没、没事的,”林乐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姓林,名叫乐钧。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谢氏,单字一钰。”
或许是因为疼痛,谢钰轻拢着眉,眸光微敛。却仍然不忘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送着饼子。那风卷残云的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吃着什么珍馐佳肴。
谢钰?
林乐钧在心里悄悄念了一下他的名字。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石栏村方圆十里,好像并没有姓谢的人家。
烧饼快吃完了,林乐钧便又拿了两个过来,然后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着他吃。直到终于填饱了肚子,谢钰那张虚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些血色。
林乐钧不擅交际,却觉得此时应该问候些什么,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道了一句:“那个……谢公子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谢钰点了点头。
细看之下,林乐钧才注意到此人眉间还落着颗蜻蜓点水般的小痣,只淡淡的一点,便给整张脸平添了些天见也尤怜的柔弱气质。
他忍不住又道:“还饿不饿,要不要再来一碗面?”
“……不必了。”谢钰面皮微微一红。
他软绵绵地倚着背枕,眼神望向林乐钧,开口道:“此番落难,承蒙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单凭只言片语……真不知该何以回报……”
听他咬字轻柔,还带着些淡淡的南方口音,应该不是祁州当地人。
林乐钧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呀,都是举手之劳,谢兄言重了。”
顿了顿,又冲他摊开手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刚才郎中来过了,给你敷了伤药,你只需给他十文的诊金就行了。”
只要十文?
谢钰略有些诧异地看向那个将他救起的农家少年。
随后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道:“受了小郎君的恩情,我自当是要报之以琼瑶的。区区十文,怎能抵消得了——”
说到这里,他随手向下摸了摸腰间,却发现原本挂着钱袋的位置,此时竟空无一物。
“……”谢钰嘴角笑容一僵,眼里的风轻云淡也在下一秒不知所踪了。
昨夜的雨下得那么大,难道是不小心掉在路上了?
旁边的林乐钧仍等着他把钱拿出来。
“咳……”谢钰清了清嗓,有些尴尬地开口道,“这个……在下初来此地,钱财都放在镇上的驿馆……”
言下之意,就是他现在拿不出这十文钱。
同是天涯沦落人,林乐钧也没有为难什么。
“不碍事,不碍事。”他爽朗地摆了摆手,“等你伤养好一些,能下地走路了再说。”
又拉着板凳坐得更近了些,好奇道:“不过,谢兄是第一次来祁州吗?难怪瞧你不像我们祁州人。”
听闻此话,谢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设防。
“家父便是祁州人士。”他淡声回答,“不过我自幼跟随父母四海经商,居无定所,还没有在祁州长住过。”
原来是商贾之家呀。
林乐钧双手托腮,靠在炕沿继续问:“那谢兄这次来祁州,也是为了做生意吗?”
“不是……”他垂眸,忽然低低咳嗽了一声。两肩微颤,仿佛雨打娇花。
再一抬眼,林乐钧才看到他的眼圈竟都有些发红了。
“家道中落,父母皆已过身,此番我来祁州,是为了投奔亲戚。”
“这……”
林乐钧顿时愣在了原地。
收留陌生人回家,他不过就是随口了解一下对方的底细,谁能想到,这下竟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
这下可不敢再问下去了。
他忙坐直了身子,连声告着歉:“抱歉,真是太……太对不住了……”
“无妨。”谢钰用袖子掩了掩面,说话时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又透着些故作坚强的意味,“往事如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林乐钧眸色黯然了几分,只觉得一阵心酸。
人间苦难,世事无常。生活本如钝刀割肉,人人都是命运刀下被捆住四脚的羔羊。
父母离世,寄人篱下的苦楚,他早就在上一世经受过一次了。却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容色憔悴的美貌公子,居然也和自己有着相似的命运。
见林乐钧忽然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了,谢钰以为他还惦记着刚才的事。
便淡声安慰道:“小郎君不必担忧,家中亲戚就住在祁州城。等我养好身上的伤,定会回来重谢你的恩情。”
林乐钧一抬眼,声音弱弱的:“谢兄要投奔的亲戚,是良善人家吗?”
谢钰没预想到他会这么问,先是微挑了挑眉,才笑着缓缓答:“是良善人家。”
他这一笑,仿佛清荷初绽。刹那间,林乐钧只觉得眼前这个四壁破陋的屋子都变得亮堂了起来。
“那就好。”林乐钧放下心来。
可别像他一样,有上顿没下顿,步履维艰地过日子就好了。
聊了这一会儿,日头已经往西走了一大半。
想起还藏在山中的背篓,林乐钧又跟谢钰交代了一声。趁着天色还亮着,便出了家门。
刚到村口,正巧就遇到了下山归来的陈大牛,肩上还扛着一只野猪。
见那“死而复生”的林家小傻子正向自己走来,陈大牛登时一个趔趄,腿软得再也走不动了。
昨天回去之后,刘柱子心有余悸,避着村人悄悄问陈大牛,是不是因为他们在死人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才把那小傻子的魂给叫了回来。
陈大牛本就胆小,听了这话,更是被吓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做了一夜被恶鬼索魂的噩梦。
结果怕什么就来什么。村中小道避之不及,现在他竟直直与林乐钧打了个照面。
陈大牛瞪圆了一双绿豆小眼,屏着呼吸,霎时之间汗出如浆。他僵滞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好在林乐钧行色匆匆,只目不斜视地冲他点头问了声好,就继续往山上去了。
惊魂未定的陈大牛放下野猪,刚喘了口气,冷不防地就被人拍了拍肩膀。
背后紧着传来一声阴沉沉的:“大牛哥。”
“哇啊——”
陈大牛爆发出一声凄惨的怪叫,浑身一抖差点尿湿了裤子。
他听说人身上有三道火,被鬼叫了名字可不能随便回头,不然魂就被招走了……这林家傻子难道真的是来找他索魂寻仇的?
“你这背篓是从哪儿来的?”
听到林乐钧的问话,陈大牛绷紧着身子不敢动弹,只故作镇定地道:“这是我……我从家里背来的。”
林乐钧又仔细看了看那背篓。
不对啊,里面装着的茅草,还有野菜野果,分明都是他辛苦采来的。而且背篓上还挂着他的那把旧柴刀,怎么就成陈大牛家里的东西了?
林乐钧又问:“你确定是你的吗?”
“确定啊,”陈大牛想都不想地回答,“今天我去山上打猎,就顺便赶了些山货回来……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啥?”
看着他手中死去的野猪,林乐钧目光沉了沉:“那山上的地刺陷阱,也是你布下的?”
当朝律法,明令禁止猎户在山野间安置地刺陷阱,违反者可是要被带上公衙受刑罚的。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大牛忍不住回了头,与背后正阴沉着脸的林乐钧正好对上了眼。
他心底当下一惊:糟了,居然被这鬼小子骗得灭了一把火!
反应过来,拔腿就想跑。却被林乐钧一把揪住了耳朵。
“犯了事还想跑!”
真想不到,这小傻子明明瘦得跟个竹竿似的,手劲却大得很。
耳朵传来的剧痛,让陈大牛一时没能挣脱得了。
“诶呦喂……”他矮着身子,口中叫苦道,“好端端的,老子究竟犯了什么事?”
林乐钧一咬牙,就连语气都变得凶恶了不少:“你偷了我的背篓,还在山上偷偷设下那害人的陷阱!今天没把这两件事说清楚,你就别想走!”
他本就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好感。
毕竟在以往的记忆里,陈大牛总是欺负林小宝,动辄借着“玩”的名头,骗林小宝跟大鹅打架,学羊吃草,和狗抢吃的。
旧怨前仇,连着今天的两笔账,正好一块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