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到夫子评审的时候了。
林乐钧解下身上的围裙,转头望向茶棚。
究竟能不能如愿进入露华书院,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人群另一端,周翰之压低了扇柄。抬步靠近茶棚,目光追随着书童手上端着的菜品,微微皱起了眉头。
金黄的炸物围拢成花盘的形状,托盛着色泽更郁一份的肉丝,纹理繁复,倒是相映成趣。
中间的醋碗也别具匠心地洒入了几瓣菊花,衬着眼前秋景连绵红叶如火的山色,在一众菜品中显得格外亮眼出挑。
小傻子做的这道菜……卖相竟然还不错?
再听书童为夫子介绍菜品的名字,“黄花寄重阳,出自五马镇石栏村林乐钧。”
黄花寄重阳?
这虽然算不上是个文采绝佳的好名字,但要知道,林家小宝可是个傻子,别说舞文弄墨了,就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大字不识一个。
再想到前几日约林乐钧在长乐巷相见,他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
李四娘一介农妇,胸无点墨,无论如何都翻不起什么大浪出来,充其量只有一身胡搅蛮缠的泼劲儿。
如今林乐钧能至于此,定是背后得了其他高人的指点。
周翰之搭下眼帘,摩挲着手心的翠玉扇坠。
再一抬眼,神色中竟多添了几分狠戾。
林乐钧为何要进入露华书院?
是想赖着他,逼他履行那纸婚约吗?
“黄花寄重阳?”袁济康颇有兴趣地观察着摆盘,道:“倒是有几分别致,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许怀仲捋了一把胡子,起兴吟诗道:“重阳节至列盛筵,花开菊笑满山巅。”
又看着盘中的菜品,赞赏道:“啧啧,看来做这道菜的庖厨是个有雅致在身的。”
其他夫子也点着头连连附和。
位列最中的山长吴尚博只微笑着饮着茶,未曾发话。
直到众人话音落定,品尝起这道菜肴。才缓缓放下茶杯,也持筷携了一瓣,沾着醋碗送入口中。
吸附了香醋的炸面壳挟着几分淡淡的菊香,弥漫舌尖。而其中的内馅则滋味鲜香,伴随香醇的酒意,柔软的蟹肉仿佛丝帛似的融化开来。
这一口仿佛咽下了满山秋色,满是余韵。
吴尚博放下筷子,赞赏之色浮于面上,摆手唤来了身边随侍的书童。
“知言,你去把这位庖厨请上前来,我想问他几句话。”
名作“知言”的书童应了一声。
周翰之瞧着众夫子的反应,震惊之间,只觉得气血上涌。
可这等场合,他如若与林乐钧打了照面,这傻子再当着山长与院中学子说出些浑话,之前的心血就都毁于一旦了。
在林家寄居,苦读多年,他好不容易才脱离了那污泥一般的过去。
想自己盘算至此,谋划至此,一切本正向着万里前程顺利而去,绝不能被林家母子重新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思来想去,周翰之只好恨恨一拂袖,灰溜溜地退至人群中,掩住自己的身形。
片刻后,一个模样有些青涩的瘦小少年被带了上来。
林乐钧站在棚下,瞧着夫子们略有些差异的神色,双手局促地握在身前。
方才陈一刀入选时,名字可是直接在红纸上揭晓了,好像没有被山长叫来问话吧……
但来都来了,便不能露怯。毕竟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林乐钧轻咳一声清了清嗓,拱手鞠了一礼,道:“还请各位先生指教。”
吴尚博顿了顿,未料到这道菜的主人竟是这般模样。
他头上戴着一条靛色的布巾,洗得褪色的旧短袄上还打着好几个补丁,脚下的草鞋破了洞。身形也极其瘦弱,脸颊微微下陷着,骨骼轮廓清晰可见,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根细长的柴木。
虽然穿着贫寒,一双眼睛却生得格外明亮,透着几分野草般坚定执着的气质。
“哈哈,谈何指教,我等老夫子对炊事可谓是一窍不通。”
吴尚博悠然笑道。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杯茶,“不知小厨该如何称呼?”
林乐钧道:“我姓林,名作乐钧。”
“那便是林小厨了。”
吴尚博微笑着继续道,“你这道‘黄花寄重阳’做得甚是别致,便是在城中最负盛名的名厨手下也难能见到如此巧思。我瞧你年纪尚轻,不知是从何处得来了灵感,做出这样的菜品?”
得到这样的评价,林乐钧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他扬了扬嘴角,做出一副恭谦的模样答道:“只是一点雕虫小技而已,不敢跟城中的名厨相比。这道菜品,其实来自我的生活所见。”
听闻,袁济康“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趣。
“不妨与我们说说,是怎样的见闻?”
“俗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
林乐钧转过身,用手一指身后,“我家就住在东望山上,每日都能见到络绎不绝的山客。瞧着他们借着重阳时节把酒赏菊,登高品蟹,我便生了这样的主意,想要把重阳节做进菜肴里。”
得到这样的回答,袁济康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谓社稷生民,饮食二字,重如立民之本,从中自然可以窥见民生百态。这也是我们这些老夫子如此大费周章,举办此次厨艺比试的原因所在。”
话音落定,旁边的学子见状,也跟着纷纷称道。李群玉亦是忍不住看了林乐钧一眼。
正当这时,却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过,蟹性寒,酒与菊花亦是如此。二者一同做成菜肴,怕是会引得脾胃虚寒。”
吴尚博手握着茶杯微微挑眉,只等着那小厨子该如何应对。
“确实如此。”林乐钧附和。
正当围观众人替他叹惋之时,林乐钧却又眨了眨眼,淡笑着继续道:“不过,先生们请细细品味。我所用的不是蟹,而是黄鱼。”
“黄鱼?”
一时之间,满场哗然。
“这道菜虽然名叫‘黄花寄重阳’,内馅却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假蟹’。”林乐钧看了一眼人群,也知道周翰之那厮正藏在其中。
“说起来,其实我对食补略知一些皮毛。因此特意选用了性温的黄酒增香解腻,不但不会损伤身体,还有几分暖身的功效。”
说到这里,他又向着众夫子微微鞠了一躬,“在各位先生面前献丑了。”
“……竟是如此?”
吴尚博回味了一阵,也觉得吃了这道菜,身上有些暖意融融。他望着林乐钧,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林乐钧被盯得心中甚是煎熬。
片刻过后,他忽然微微一笑。
“能把黄鱼做出蟹的滋味,以假乱真,同时兼顾食补,林小厨是有手艺在身的。”
说着便对知言做了手势。
待那小书童呈上了笔墨,只见吴尚博挥毫落纸,终于写下了林乐钧的名字。
“多谢山长的赏识!”
林乐钧大喜过望,连声道着谢。
尽管他预料过这个结果,心中却还是有几分恍然如梦的感觉。
直到走出了茶棚,瞧见那张被张贴示众的红纸,他才觉得一双脚终于脱离云端,踩在了实地上。
这件事总算是做成了!
从今往后就能拿着每月两贯的月钱,带阿娘过上更好的生活了!
得快些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四娘和谢公子!
林乐钧雀跃不已地回到赛场,整理好厨案,把带来的东西妥善归置回箩筐中。
“我原以为你是个识相知趣的。”
身后蓦地传来这句话,林乐钧扯了一下嘴角,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只嘲讽道:“周公子这回倒是胆大了几分,找我说话竟不避讳旁人了?”
“我们缘分已尽,莫要纠缠不休了。”
周翰之的语气中已然满是愤恨,“你便是为了我来书院做伙夫又能如何?我是不会与你成婚的。”
林乐钧登时眉头紧皱。
“少恶心人,你对我而言跟那臭虫老鼠可没什么区别,我还避之不及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周翰之听闻面皮一青,张口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山长的随侍书童——知言正向这边而来。
他顿时慌了神,心跳得跟鼓擂似的。
唯恐被人发现什么端倪,只好生生将剩下的话吞进肚中,逃一般的急步离去了。
林乐钧望着他掉头鼠窜的背影,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知言是来交代到任之事的。
原来最近正逢露华书院的寒衣假,等到九月十五霜降后,入选的伙夫们就可以带着行李细软来书院报道了。
林乐钧认真听着,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如此说来,能留在家中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
这天向晚。
得知自家儿子在厨艺比试中胜出,还得来了书院伙夫的活计,李四娘可谓是惊喜交加,几乎要落下泪来。
丈夫早亡,独留一个得了痴症的儿子。李四娘原本以为这一贫如洗的日子,从此往后就要过到头。
收留周翰之在家,她也从未指望过那人能有什么出息,只是想给自家儿子寻得依靠。
免得以后小宝在这世上只身一人,没有人照料。
谁想自从林乐钧“起死回生”后,居然变得越发懂事伶俐,而今竟能独当一面了。
她自然是欣慰至极的。
见阿娘湿了眼眶,林乐钧连忙安慰了她好一阵。又用剩下的黄鱼简单煮了些鱼片粥,在饭桌上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赛场发生的事。
最后忍不住对谢钰感叹,“话说回来,要不是谢兄给我指点了一下,我还想不到用重阳节为灵感做出这道菜呢!”
谢钰摇了摇头,目光定在林乐钧手背的红痕上。
“……我对庖厨之事知之甚少,只能尽一些绵力。都是乐钧聪颖,一点就通。”
李四娘瞧着这二人,从前对谢钰的成见,不觉间也消散了几分。
窗外风清月朗,流照山间。
林家数米而炊的日子,总算是迎来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