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望忘了她。
这是秦黛黛看清少年眼眸中的恍然后,冒出的唯一念头。
哪怕半月前她的及笄宴上,他们才见过面;哪怕他还命灵兽给她送去了那枚玉佩。
随后手臂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黛黛才察觉到,因着岑望方才那随意地一抛,不止勾掉了帷帽,身上的衣裙也已被枝丫划破,脸颊与手臂上擦出几道细碎的伤口,脚踝似乎也扭到了,稍稍一动便一阵剧痛。
整个人狼狈得紧。
反观岑望仍旧衣冠楚楚,满身骄矜。
秦黛黛习惯了人前落落大方,从没这样不堪过,尤其还是在岑望面前,无可适从地抿紧了唇,明明不想,可眼眶还是不受控地泛起热意。
岑望不咸不淡地睨着她微红的眸子,俯身的缘故,马尾垂落在身前:“说话。”
“为何跟踪我?”
大抵是被人追求的多了,这样的场面也见过不少次,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神色间隐隐透着几分不耐。
秦黛黛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人也平静下来,勉强撑着扭伤的脚踝站起身:“适才多谢岑公子出手相救。”
岑望瞧着她恪守规矩的言行举止,拧了拧眉头,无趣地直起身:“秦大小姐早些下山,恕不远送。”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岑公子,”秦黛黛忙唤住他,沉默片刻,安静地问,“岑公子是否欠我个解释?”
岑望眉梢轻挑,转眸看她:“解释?”
“悔婚一事,还望岑公子能当面与我说个清楚明白。”
岑望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你一路从太墟宗追踪我至望霞城,只是因着此事?”
黛黛摩挲了下袖口的香包,颔首:“正是。”
岑望眼底的不耐散去几分,随意道:“我那日便说了。”
“因你平平无奇,天资欠缺。”
秦黛黛脸色微白,死死咬着唇内的软肉,半晌才道:“岑公子既瞧不上我,为何不早日退婚,偏偏……”
偏偏在她那样重要的日子,在她最为满心期待时,大庭广众之下提出。
岑望看了眼秦黛黛的脸色,而后移开视线,拿起腰间的玉笛,在指间转动了几圈,言语认真了些:“秦小姐,我生性自在,受不得姻亲束缚。便是真的甘心与人结成道侣,那人也须得是与我相配之人。”
说到此,少年的恣意傲气毫不遮掩,他继续道:“而你我二人在你及笄前从未见过面,对彼此更无甚感情。往后便是真的成亲,也不过是相看两厌。”
“秦小姐与其将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上,不若多走走看看,说不定能寻到良人,到时方知这人生百般乐趣,须得与心上人一块方能体会到。”
秦黛黛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满脑子尽是他那句“及笄前从未见过面”。
可明明,八岁那年,他们见过的。
他将她从罗刹鸟的妖爪下救出。
可看着少年坦然如常的神情,她的心一凉。
她方才想错了。
岑望不是忘了她,是从未记得过她。
她记了九年的场景,于他根本就是可随意抛之脑后的存在。
秦黛黛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作声:“岑公子说得对。”
岑望意外地扬了扬眉梢,鸦羽似的长睫微抬,头次仔细地打量她,随后扫了眼下山的路:“既如此,请吧。”
这一次,少年离开得干净利落。
“等一下!”秦黛黛快走几步,脚踝却一阵剧痛,整个人朝前倒去。
岑望后背如同生了眼睛,敏捷地闪身退了半步,未曾想还是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手腕。
岑望:“……”
下刻,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捻起她的袖口,将她的手拂落。
秦黛黛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嫌弃动作,脸颊泛起尴尬的神色。
岑望以下颌点了点身后的结界:“想魂飞魄散便再闯进来,”他轻嗤,脚尖轻点飞入阵法中,又想到什么,于空中回眸,看向她的脸颊,“早些回太墟宗上药吧,大小姐,毕竟,本就无盐。”
啧的一声,少年已在数十丈外。
秦黛黛的脸颊微白,许久才平静下来,看向手中早已空落落的香包。
里面的引雷符已然不见。
她定定朝漆黑的山林看了一会儿,并未离去,拿出灵药涂抹脸颊、身上的伤口后,在结界外的空地伤打坐调息。
之前本打算将引雷符附在他身上便离开,如今她改主意了。
她要亲眼看着他在雷劫之下,如何痛楚难耐,神魂不稳。
*
须臾间,岑望已经回到泛着金色光芒的法阵中央。
该说的都已说完,能不能想通全看那秦小姐如何想了,与他再无干系。
这般想着,岑望双手捻诀,平复着体内澎湃的灵力,中指碰触到右手手腕,他眉头一皱,莫名觉得被秦黛黛碰过的地方透着丝凉意。
想到离开时那位大小姐微红的眼眶,岑望嗤笑一声,紧闭双眸,将她抛之脑后。
不知多久,结界上方狂风大作,阴云滚滚,浓郁得像是要下一场墨雨,冷白的闪电在黑云之中穿行。
岑望睁开紧闭的凤眸,抬头看向天空,继而讽笑一声。
天威动怒,一道比雷公柱还要粗的闪电携着阵阵雷鸣劈了下来,劈穿了结界,正中他的胸口。
少年身上的嫩柳缎袍劈开一道缝隙,蜿蜒着雷火灼烧过的痕迹。
几息的死寂过后,黑云越发浓郁,天地间仿佛陷入一片昏暗的混沌之中。
一道比方才要粗一倍的雷电再次劈了下来,直直砸向少年的脊梁。
少年挺直腰背,苍白的唇角溢出一道血线,直视天威眯着眼笑:“就这样?”
下瞬,雷电来得愈发迅猛,毁天灭地的能量仿若能将一切销毁,一束束雷电一次比一次粗壮,准确无误地劈向法阵中央的少年。
直到他渐渐离地,身子如同漂浮在密密麻麻的雷电之中,身上是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结界外,秦黛黛的脸色只因天威动怒便被震得煞白,丹田隐隐不适。
她凝眉看向雷劫中央,雷劫初初开始便有这样巨大的威力,根本不像是升化神境,反而像极了书中说的洞虚,甚至……大乘。
黛黛飞快摇头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岑望如今才十九,且世人皆知,“玉麟少君年纪轻轻已是元婴境后期”,怎会是洞虚或大乘?
若真是这般,那他便太可怕了。
秦黛黛稳住心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雷劫最盛的地方,那里几乎亮成了一片白光。
雷电轰鸣声从夜色深沉到天光大亮,再到第二日的夜。
黛黛仍未成功辟谷,从芥子袋取出些梨花酥解了饥。
在她吃下第三枚梨花酥时,前方的雷劫突然生了异变,白光越发强盛,甚至刺的人眼睛生痛。
三道比之前还要强盛数倍的雷电,以天崩地坼的威力齐齐劈向中心的少年,如高山生生砸下,整座山脉都在微微颤动。
引雷符!
秦黛黛飞身而起,一眼便看见无垠的天地雷劫之中,少年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竟有一种“念天地悠悠,独怆然涕下”的悲壮。
应该……很痛吧。
黛黛想。
不知过了多久,雷电终于散去。
幽静的夜色中,只剩下被烧焦的树木仍燃烧着微弱的火苗。
岑望漂浮在半空中,浑身像是从血池中捞出来一样,高束的马尾散开,脸色苍白,无一丝生机,双眸紧闭着。
死了?
秦黛黛睫毛一颤,她虽对他悔婚一事心中恼怒,却从未想过害他性命。
且岑望注定会是神玄宫未来的主人,修界未来的道君,不出意外将会庇护修界与人界千余年。
秦黛黛心底正杂乱着,远处浮在半空的岑望蓦地睁开双眸,鲜红的瞳仁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微微垂眸,只见一纸已经用过的符箓,从自己的手腕徐徐钻出,化为灰烬。
秦黛黛心中大骇,没想到在威力那样巨大的雷劫下,他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甚至这么快便发现她做了手脚!
她想也没想便御剑朝山下跑。
没跑出几步,身后一股属于大能的威压自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黛黛的手指难以克制地颤抖着,人僵滞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一道金色的咒印从少年的指尖飞出,越过黑暗与丛林,直直朝她飞来,她只能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咒印钻进她的眉心。
咒印钻入的瞬间,大能的威压骤然消散。
秦黛黛起初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而后彻骨的疼痛铺天盖地地自肢体滋生,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节筋骨都像是被生生碾碎,便是最不起眼的牙齿、指甲,都如同被人一颗颗敲碎、拔掉……
痛不欲生。
秦黛黛自飞白剑上摔下来,指甲深深地抓入泥土之中,用力地咬紧齿关,泪水不受控地从双眼流出,片刻便流了满面。
就在她疼到恨不得用飞白剑了结自己时,那股痛感终于消失了。
秦黛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如雨淋,面颊惨白。
山林中一片死寂,天威散去,雷劫消失,便是岑望的结界都不见了影踪。
缓和过来的秦黛黛站起身,听着宁静祥和的鸟兽虫鸣,踩着枯枝朝前走去,欲要捡起地上的飞白剑。
而后,她的脚步停住了。
前方不远处,烧焦的宽大缎袍间,一团瘦瘦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儿,双眼紧闭,小脸煞白……
作者有话要说:黛黛:我恨通感咒:)
汪汪:我恨引雷符(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