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鹤俊俏的双眼猛地睁大,按在傅云峥小臂上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无条件的信任最打动人心。
他第一次给养母扎针时,都要先在自己手上演示一遍,养母亲眼看过才相信。
他又不是护士、不是医生,傅云峥怎么会相信呢?
傅云峥把手背递到余鹤面前:“我的手应该很好扎,你如果扎不上,那就是你技术不行。”
眼前的手骨节分明削瘦,经络格外明显,皮肤苍白透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像是水彩描绘的,是护士最喜欢的那种手。
不扎止血带,血管都是凸起的。
余鹤系紧止血带,拍了拍傅云峥的手背,推着针柄扎进血管,余鹤的手很稳,握着小小的输液针丝毫不抖,轻轻将针推进血管里。
回血了。
余鹤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用胶布将针柄粘好,仰头邀功:“我厉害吧?”
傅云峥眼中也含着笑:“你不是晕针吗?”
“我扎别人不晕。”余鹤坐在床边,把傅云峥卷起的袖子放下来:“看别人被扎不行。”
傅云峥还头一回听见这么有选择性的晕针方式,他好奇地问:“别人扎你呢?”
余鹤说:“那吓死了,我能做三天噩梦。”
“还珠格格看多了吧。”傅云峥轻笑一声,他瞧见余鹤又抱着手臂趴在床头:“困就回房间睡吧,不用你在这儿耗着,大孝子似的。”
余鹤也笑了。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傅云峥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冷酷傲慢,反而风趣幽默,又很有分寸,就算是开玩笑也是恰到好处,既有趣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之前还担心和傅云峥没共同语言,现在看来委实多虑。
要是傅云峥正经八百的和余鹤斗嘴,余鹤还真不见得能斗得过。
“跟您签的不就是贴身护理协议吗,”余鹤把头贴傅云峥肩上:“那我不得贴好?”
傅云峥推开余鹤的头:“那也别坐小板凳上贴,脖子都窝坏了。”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来床上贴。”
余鹤也不扭捏,傅云峥叫他上床,他就绕到另一边躺了上去,他在椅子上窝着睡过一觉,醒来后骨头都僵了,躺下来全身筋骨都舒展开。
他抻了个懒腰,卷好被子,一仰头,正看见傅云峥垂眸瞧着自己。
余鹤蓦地有些羞,明明是他主动要照顾傅云峥,现在却倒头就睡。
傅云峥待余鹤过于宽和,这种宽和与风月情/欲无关,也不像是对待情人玩物,倒向是对待......
对待一个还不太懂事的小辈。
余鹤很难不对傅云峥产生信任感。
和傅云峥躺在一张床上,他心里不会别扭,也不会胡思乱想。完全没有那种‘金主叫我躺在他身边,是不是想做些什么’之类的感觉。
傅云峥的眼神清澈,净明如一汪冷泉。
余鹤觉得很奇怪,他和傅云峥之间的关系算不得清白,也不止一次肌肤相亲——
这也是傅云峥低烧半个月还没痊愈的主要原因。
总之,余鹤很坚定地认为他和傅云峥的相处很干净,他能够毫无戒备地在傅云峥身边睡着。
因为傅云峥真的是一言九鼎,他说每三天一次就是每三天一次。
哦,三天确实是三天,连傅云峥发烧都不能破除这个规律,但一次就不见得是一次了。
毕竟余鹤很年轻。
傅云峥向来严于律己,宽待余鹤。
除了余鹤工作的那晚,平时傅云峥绝不会主动和余鹤亲亲抱抱,但若是余鹤要是想和傅云峥亲近,傅云峥也不会拒绝。
规律和秩序很能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当然,就算是工作那晚,也是余鹤碰傅云峥的时候更多,平常余鹤也很喜欢牵傅云峥的手,或者靠在傅云峥身上。
余鹤是一个没有规律和秩序的人。
然而恰好,这段关系中,地位更高的傅云峥在这段关系中处于被动,他将主动权让渡给了余鹤。
余鹤虽然掌握主动权,傅云峥也不会担心余鹤会做出格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信任感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傅云峥身体温热,余鹤把额头贴在傅云峥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而傅云峥呢,他靠着床头半坐着。
由于余鹤躺在床上,羽绒被就只能盖到傅云峥腰间,如果再往上拽被子,就会把余鹤闷在被里。
虽然闷不死,但傅云峥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靠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
傅云峥揉了下鼻子,打开了空调。
他还是坚持认为,自己这次发烧总也不好的原因,是因为余鹤非要照顾他。
*
傅云峥这一病,可把宅子里随侍的医护人员折腾得够呛。
何止是医护人员呢?别说云苏傅宅上上下下如临大敌,连老宅那边几个叔伯都坐不住,隔三差五打电话关心问候。
傅云峥不胜其扰,和长姐傅茹兰通话时直言不讳:“他们是怕我病死了,傅家企业的股票下跌,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组数字,在他们眼里就是真金白银。”
固定电话是复古的民国样式,和客厅整体奢丽的装修风格极搭,窗外的光影落在傅云峥身上,像副画似的好看。
余鹤靠在沙发上,以拳撑头看这一幕。
他对自己的骨头很爱惜,平时没事的时候能坐着不站着,坐也不好好做,斜歪着身子懒洋洋的。
和傅云峥形成鲜明对比。
傅云峥端坐桌边,手持听筒,衣襟笔挺,没有一丝褶皱,满身清贵端方,穆如清风。
电话那边傅茹兰不知说了些什么,傅云峥神色不变,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这半个月下来,连余鹤昼夜颠倒的作息都快调整过来了。
刚开始晚上睡不着,白天陪护在傅云峥身边就犯困,傅云峥倒也不挑,也不扰他。只有一次,余鹤在花园凉亭里倚着柱子睡着,傅云峥立刻把他叫醒了。
白天这样断断续续的睡更累,还不如强撑一整个白天,晚上好好睡一觉。
可惜,人对自已总是很宽容。
余鹤每次犯困时都想:就把眼睛闭上歇一会儿,闭目养神。
然后就睡着了。
和上课时闭眼听讲有异曲同工些的意思。
偏偏傅云峥对余鹤也过分宽容。
综上所述,余鹤颠倒的作息至今还没有完全调整成功。
这会儿,他靠在沙发上听傅云峥讲了会儿电话,眼睛又长长了,上下眼皮就像正负极,非要往一块吸。
黎静正亲自擦拭红木架上瓷器摆件,摆放的瓷器大多是古玩,最值钱的天青釉三足樽式炉出自北宋汝密,虽然只有一个巴掌大,但价值不可估量。
这样精细的活,黎静不敢假手于人。
整个庄园除了章衫直接受雇于傅氏,其他所有工作人员——
包括室内外的保洁、厨师、园艺师等等帮佣,都是傅氏和保洁公司签署的框架协议,黎静是物业公司的经理,代表公司和云苏傅宅对接。
如果因工作人员失误对雇主的财产造成损失,都是由物业公司直接赔偿。
豪门深宅里,随便一件东西都动辄六七位数,没有物业公司托底,谁敢请一群外人进入内宅帮忙。
即便是黎静,在擦拭瓷器时都是万分小心,还在红木架下面铺了一层防摔保护垫,也没穿平时常穿的高跟鞋,而是换了一双平底鞋。
将最后一件瓷器稳妥摆好,黎静转过头瞥见余鹤窝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儿子正在上初中,今年十四,就比余鹤小五岁,她看余鹤就如同看自己儿子,最看不惯余鹤那副没骨头的样子。
年纪轻轻不学好,就知道傍男人。
成日里慵懒悠闲也就罢了,此时一双眼半睁半合,烟视媚行,坐没坐相,打眼一瞧就是夜总会出身。
真是狐媚偏能惑主,竟把向来冷静自持的傅先生迷得神魂颠倒。
确实,傅先生身边一直干干净净,何时见过这种高段位的货色。
昨晚,灯光透过窗帘缝隙露出端倪,傅先生卧室的灯直到凌晨才熄灭,可见是在病中还不免和余鹤胡闹。
不成体统。
黎静半蹲下身,卷起保护垫时细眉微敛,不动声色地取下那只最珍贵的汝窑炉。
她慢步走至傅云峥身边,微微躬下身:“傅先生,红木架上的瓷器都擦过了,其中几只刚刷了保护油,拿取时请小心。”
将天青釉三足樽式炉放在傅云峥手边,黎静说:“这只汝窑炉好像又开片了,添了两道鱼鳞纹,您瞧。”
黎静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余鹤还是睁开了眼,黎正静将汝窑炉上的开片指给傅云峥看。
傅云峥很喜欢这樽汝窑炉,他拇指摩挲着青釉面:“最近转凉,想是和气温变化有关。”
黎静点点头,回到红木架边捡起保护垫:“那傅先生您慢慢欣赏,我先下去了。”
傅云峥应了句,端详着手中的汝窑炉,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思。
见余鹤有限好奇,傅云峥把三足樽式炉递给余鹤,向他解释什么是开片。
开片实际是釉表缺陷的一种,称之为‘崩釉’。瓷胎和瓷釉的膨胀系数不同,瓷胎因膨胀而撑裂釉面,崩裂出独特纹路,转换为汝瓷之上浑然天成的韵味。
开裂后的纹路变幻莫测,缺憾在素胚之上绽放成惊艳千年的美。
裂纹形状无法具体控制,温度、湿度等外界因素都会产生影响,开片皲裂并非一次性的,这种延续性的变化宛若赋予汝窑生命,在许多爱好者的眼中它不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株花、一朵云。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青色釉面上会纵横生长出新的纹路。
把汝窑炉放在阳光下,余鹤瞧见青色釉面上的鳞纹宛如冰裂,随光渐隐渐现,他中肯评价:“挺好看的。”
余鹤太年轻,尚且无法品味汝窑背后那静默千年的深沉光阴。
岁月在釉面上绽开的鳞纹,于他而言就像歌楼上的烟雨,强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有些许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傅云峥自然不会要求余鹤懂。
“好看就拿着玩吧。”傅云峥说。
也许等余鹤足够成熟,也能有一天体会到傅云峥此刻的心境,不过那时,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一起了。
余鹤不会永远呆在傅宅,深深高墙困不住仙鹤,他总有一天要走的。
那就把这樽天青釉三足樽式炉送给余鹤吧,有朝一日,余鹤总归会读懂汝窑。
只是不知彼时再见这樽汝窑炉,余鹤会不会想起他。
作者有话要说:天青色等烟雨,而......
*感谢各位小老板的空投月石,已经够了谢谢老板。*
注:狐媚偏能惑主出自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 代李敬业讨武曌檄——骆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