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风屏息定在原地,唯恐自己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然后被人毫不留情地狠狠灭口。
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立刻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抬不起腿来,定定地盯着窗边的那个人影看。
也许……是他看错了呢?
虽然那个年轻的助理比施临卿的体型更健硕一些,但在模糊的光影之中格外显瘦也说不定。
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个判断。
因为他发觉,那个人正在用双手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似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起来的,摇摇晃晃地坚持不过十数秒,就又狠狠跌坐了回去。
跌回沙发的那一瞬间,隋风听见了他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隋风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想去查看一下对方的状况。
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发出声音来,因为施临卿绝不会想让他看到这一幕。
可惜已经晚了。
即使在这种身心遭受双倍痛苦的时刻,施临卿依然对周围的一切动静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厉声喝道:“谁!”
他猛地一回头,眼神凶狠得像一匹恶狼,随时能将所有闯入他视线的动物活活撕碎。
“……是我。”
隋风试图去摸客厅顶灯的开关,可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在黑暗中摸索过去。
窗外透进来的光亮太微弱了,他看不清施临卿此刻脸上挂着什么表情。
可就算看得清,他其实也并不害怕。
他缓缓蹲下身,脑子里只有刚刚那个浑身颤抖的身影。
那是一个在痛苦中挣扎许久的人,就连声音都像是含着刀片一样,透出鲜血淋漓的感觉。
“你还好吗?”
他轻声问道。
施临卿没有答话,那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复了下来。
隋风也没指望他在这种时候还能与自己正常交流,他只是想确认,刚刚那么剧烈的动作,有没有让施临卿受伤。
“我推你回房?”
施临卿还是没有反应。
“还是你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一片死寂。
“需要我帮你喊医生吗?”
隋风见他始终没有出声,便缓缓站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转身,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肢体接触的那一刹那,陌生的体温让彼此都有些愣神。
不过在短暂的惊诧之后,施临卿又条件反射一般甩开了他的手,仿佛是被他烫到了似的。
“你要去哪?”
施临卿的喉咙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隋风不觉蹙起了眉。
“我想去给你倒杯水。”
“你为什么会在这?”
隋风忍不住腹诽,明明是这人把他带来的,现在却又不认账。
“我凑巧路过。”
隋风猜,施临卿现在一定像在观察犯罪分子一样怀疑地打量着他,但是反正他看不见,完全没在怕的。
黑暗似乎能掩藏一切难言的尴尬,又似乎能让人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幻觉来。
施临卿轻声问:“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隋风:“不敢。”
“不敢?”
隋风撇撇嘴:“我怕你又拍我。”
这是还没忘记在车上的那回事,可听起来既是控诉,又像撒娇。
施临卿哑然失笑:“你怎么这么记仇?”
这句话的语气对他自己来说,已经是温和中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亲昵了。
隋风果然没有察觉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
“报不了的仇,除了记着,还能怎么办。”
施临卿一愣。
他当然能听得出,这个“仇”不是指他。
或者说,不止是指他。
沉默之后,施临卿突然道:“今天酒驾飙车撞树的那个,叫施擎。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儿子。”
是“父亲的另一个儿子”,而不是弟弟。
隋风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默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她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空气骤然凝结。
说“节哀”已经太晚,劝人开怀也太过轻飘飘,更何况隋风也瞬间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很明白,在真正的悲痛面前,语言是很乏力的劝慰工具。甚至比不上一个无言的拥抱。
好在施临卿也不是很需要他给出反应,自顾自道:“我从小就没有‘母亲’这个概念,因为不会有人向我提起。”
“这个词汇,跟那间琴房一样,都是我们家里的禁忌。”
隋风猛地想起来,施临卿在他父亲面前,提起自己因为那个女佣的敷衍态度,不小心闯进了“琴房”。
怪不得施恒鸿当时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怪不得施临卿能如愿以偿把顾曼纭的眼线打发走。
施临卿却以为他在害怕,补充道:“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因为你是客人。”
“……”
其实隋风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但这句解释还是让他稍感宽慰。
施临卿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起来竟多了几许温柔:“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很漂亮的钢琴家。”
“可我直到六岁才认识她。”
“在此之前,我问所有人这个问题,他们都只会保持缄默。而当我去问父亲的时候,他就会发怒。”
“直到我误打误撞从家里翻出了她的照片。”
“然后我被关进了一间只有床和桌椅,连窗户都没有的屋子,有人给我送饭送水,但就是不能出去,整整一周。”
隋风微微吸了一口气。
他看这父子俩的相处,只觉得父慈子孝,完全看不出施恒鸿会是这样对待亲生儿子的人。
“一周之后,他进来问我,还想要妈妈吗?我重复了一遍‘妈妈’这个词,感觉很亲切,很温暖,然后情不自禁地回答,想。”
当时的施临卿没有想到,父亲不仅没再发火,反而温和地答道:“好,我满足你这个请求。”
一个月之后,朝越集团董事长施恒鸿再婚,顾曼纭成为了施临卿的继母。
被幽禁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整整七天之后,那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换来了这样的结局。
他想不通为什么,可已然明白,哭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还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隋风有心想问问施恒鸿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很多时候,有些长辈,特别是有些父母,永远不会给孩子任何解释。
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因为觉得这会有损自己作为“家长”的威严。
施临卿却没再继续讲自己的母亲,而是将话题转回了施擎身上。
“施擎是试管婴儿,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生病,所以很受宠,要什么家里就给他什么。后来长大了,身体倒是健康了,却架不住他自己作死。”
“他就两样爱好,一是飙车,二是喝酒,所以酒驾屡次不改。”
“父亲怕他哪天把自己喝死,或者一头把自己撞成个像我一样的残废,所以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看管。”
已经成年的幼子,还这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照顾,岂止是一句“很受宠”能概括的。
可施临卿的语气很平淡,就算说出那句“像我一样的残废”时,听起来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
“而他每一次教训施擎,都少不了一句‘你也想变成你大哥那样么?’”
“他怕我成了这副模样之后,就比从前更容不下施擎,所以一直极力避免我们两个碰面。”
“……”
所以他们去探望的时候,施擎才并不在那里。
如果不是今天出了意外,施擎突然回来,那他们应该也不会这么突然地离开。
隋风被他所说的话震撼到了,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那个对待儿子关切又和蔼的老人竟然是这样的……
但他也很清楚,施临卿没有必要骗他。
尤其在这样漆黑寂静的深夜,正是人类的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
施临卿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报不了的仇,你可以记着。我又能把这些记在谁的头上?”
他突然轻笑出声,在这个氛围下显得分外危险。
“既然这笔账已经算不清了,那就直接均摊到所有人头上,一个一个来吧。”
这话本该令人胆寒,尤其当隋风很清楚,他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些的时候。
然而,隋风却说:“你说得对。”
施临卿表情一滞。
他刚刚还在想,以这颗小白菜懦弱又善良的本性,也许会用那些空泛的话安慰他一番,然后再劝他以德报怨,不要做坏事。
又或者是一言不发地听他讲完,并在他泄露出那一丝危险气息的时候保持缄默,避免不小心激怒他,被殃及池鱼。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想象中的隋风都不会这样坚定又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说得对。”
这黑夜实在太静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实在太近,近到施临卿甚至没法欺骗自己,他刚刚出现了幻听。
他微微抬起脸,试图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看清隋风脸上的表情。
他的目光如此迫切,迫切地想知道隋风的回应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随口敷衍。
下一秒,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刚刚是在做康复训练吗?”
“需不需要我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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