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妹妹回到饭桌上后,江离开始变得有些局促。眼见饭碗里很快被母亲堆满了菜和肉,江离有些愧疚的瞥了一眼自顾自吃着的妹妹,他夹了一块炸蘑菇想要送到妹妹的碗里,然而夹着炸蘑菇的筷子才行进到了一半,就被另一双筷子打掉了。
“我不喜欢吃。”
江荷说着收回了筷子,而后放下了碗筷。这一桌子菜都是她哥爱吃的,她就多余坐下。
“你哥难得回来,所以才都做的他爱吃的...”邱琳笑着打圆场,“...别不懂事儿。”
母亲的心虚被江离看在眼里,令他更加无法直视妹妹。这一份偏爱他承受不住,也会令妹妹跟他更加疏离。
江荷本是一直隐忍,终是在听到‘别不懂事儿’之后爆发了:“从小就得什么都可着他...你总教我懂事儿,怎么不让他懂点儿事儿呢?”
江荷的身量不高,此刻委屈的站起了身,满眼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能把桌子掀了。
“抱歉,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江离说着起身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父亲的不理解,母亲沉重的偏爱,妹妹的妒恨......
这个家一点都没有变。
江离进入卧室的第一时间,就将窗帘拉上了。
这里与他离开之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那张小时候如何也滚不到边界的大床,此时看起来越发显得普通和无法令他自由的伸开手脚了。
江离坐在床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而后用双臂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就如同小时候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一样。
隔着门板,隐约能听到厨房的流水声,间或有几声妹妹的抽泣。
江离想,或许他不该回来。
窗外的亮光逐渐褪去,江离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很多被他强行压下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翻云倒海。
墙上的老旧挂钟孜孜不倦的迈着步伐,仿佛想帮助江离驱散一室沉寂所带来的恐惧。
江离知道窗户上的玻璃是完好无损的,仍是能隐约感觉到一股凉意从窗户的方向吹来。
不知家里什么时候换上了铝合金窗框,玻璃也只有两大块...再不是他记忆里的,油漆斑驳的木质窗框,还有经常被打碎的四块小玻璃。
仿佛有无数双手从黑暗的四面八方伸过来,想要同他体内的那些小人合力将他的身体撕碎。
忍耐得精疲力尽的江离,已经是冷汗淋漓,他猛然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卧室,不知在客厅里撞到了什么,脚趾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可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他抓起挂在门口的背包,慌忙推开大门,开始往楼下跑。
突然亮起的楼道感应灯,惊得江离跑得更快,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楼道的防盗门锁得很紧,他焦急的拧旋门锁,惊恐之下还奋力捶打了两下,直到刮破了两个手指,才如愿的将门锁打开。
江离开始发足狂奔,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
直到跑得一呼一吸都带着股疼痛的感觉,江离才停住了脚步。寂静的夜里,江离只能听到自己狼狈的喘息声。
借着昏暗的路灯,江离看到了脚上只剩下一只的深蓝色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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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8月
“大琳,你看,我家又跟着遭殃了。”张安丽有些无奈的看着邱琳,她男人江志山此刻就坐在板凳上,脸色阴沉得吓人。
张安丽起初觉得跟邱琳一家做邻居很不错,江志山是厂里的小骨干,偶尔就能拿些牦牛肉回来...邱琳总是将多的分给她家。这牦牛肉的肉质虽然有些硬,营养却是不差的。可如今摊上了这事儿,连她们家也要跟着提心吊胆的...这窗户玻璃都碎了三回了。
那帮熊孩子的弹弓就不能练得准一些吗?
“这,实在是对不住啊王姐。这回碎了几块?我们赔偿。”邱琳说着就伸手往裤袋里掏,这钱本来是要给江荷交托儿所费用的。
“两块...”张安丽接过钱,想想还是递回去五块钱,“...大琳,你们想没想过搬家啊?”
邱琳闻言面露难色:“要是有那个能力,我们肯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能再给邻居们多添麻烦了......可是家里本来就俩孩子,我又面临下岗...”
江志山轻咳了一声,明显就是送客的架势了,张安丽见不便久留,来这儿的目的也达到了,所以就起身说‘得回家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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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江离家和附近的邻居家的窗户玻璃碎了很多次。
直到那几个爱玩弹弓的小孩儿熟能生巧,邻居家们才没有再遭殃,只有江离卧室的这四块玻璃,常常被砸碎......
江离偷偷将那些砸进来的碎石块收集起来,而后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用胶带沾到他怀疑的那几个孩子家的大门上。
然后换来了更狠的报复。
他们将江离堵在了自家的楼道里,用扇江离巴掌的声音唤亮感应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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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
江离回到沈市之后第二天就发烧了,他吃药硬抗了两天,不但没有起色,还开始头晕。
对于很少生病的人来说,连续几日缠绵病榻简直就是噩梦。江离立刻就原谅了那个对他恶言相向的老父亲。病中的人,确实看什么都不顺眼,何况父亲本来就看他不顺眼。
存稿所剩无几,江离不想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于是他在网上约了个医护专业的人到家里来打吊瓶,之后点了一碗粥和一些小菜。
想到手里的现金也忘记送出去了,江离干脆给父亲找了个护工。价格虽然贵一些,但是够专业,家里人能省些心。
母亲推辞了两句便欣然接受了,直说要出一半的护工费,江离推说要忙工作,而后挂断了语音。
显然一个魁梧的男性病患,会令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和一个工作繁忙的妹妹身心俱疲,不然以母亲的性格,是不会愿意旁人来操持父亲的起居的。
江离很庆幸母亲和妹妹没有拒绝,这样他也能尽一份力。不然他都要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一句‘不孝子’了。
门铃忽然响起,江离心想给他扎针的人来了,于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开了门。
“门口的外卖是你点的吧,我给你拿进来了...你不用拿拖鞋,我有鞋套的。”
伴随着一道清亮的女声,还有一股馨香传来。
江离只觉这股香味似曾相识。
“谢谢。”江离接过外卖袋子,而后将女生请进门。
“是你啊?你也回来了?”轻初有些讶异,感叹这世间的缘分真是有些巧妙。
她在回老家的时候坐在这个人的旁边,回沈市的第一天,又接到了他的订单。
男人的五官非常精致,是以她在落座后,偶尔就忍不住想多看一眼,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似乎很不舒服。轻初是出于医者仁心才询问了两句,绝对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气质清冷的大帅哥。
“嗯。”江离认出眼前的女生是在高铁上问他身体状况的人,当时他只是扫了一眼,只觉这个女生面容清丽,如今面对面,他发现这个女生长得挺漂亮的。
她的皮肤白皙,双眼明艳动人,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扬,是那种微笑唇。
江离扭转脸庞,他本就不是盯着人一直看的性格,因为网络写手的属性,能够一瞬间就采集到样貌的所有特征。
“我是回家给奶奶吊水来的,这老太太谁也不让碰,就要我...”轻初说着将工具箱放到了桌上,而后用酒精棉片消毒双手,“...你想在哪里吊水?躺着还是坐着?”
江离心头刚生出疑问,就被这个话多的女生解答了,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一时还有些跟不上女生的跳跃,待他意识到女生问了什么之后,坐到了椅子上:“坐着吧。”
他第一次在家里打吊瓶,想着得有个高点挂着,于是把晾衣架拿到椅子旁边了。
“你要不要先去个卫生间啊?吊水时间会比较长...应该有两个半小时。”之前轻初在网上经过问诊,已经大致了解了病人的病情,她带了三样药,都用得上。
“不用。弄好你就可以离开了,我自己拔针。”江离之前还不觉得,但是经由女生这么一问,还确实感觉出那么一点便意了,可是他只想尽快解决,之后好让女生离开。
轻初眼见男人并不健谈,浑身都透露着生人勿近的讯息,也不啰嗦,快速的为他扎好针,调好滴液速度,而后递上了一张名片:“麻烦先生在平台点完成订单,给个好评...以后可以直接电话或是微信联系我,这样没有平台抽成,我还能多挣一点,谢谢你啦!”
江离点了下头,见女生迅速的收拾好桌上的垃圾,取下鞋套关门离开,只觉现在很多事情都变得很便利,他的惰性也在被逐渐催生。
想到现在网上十分流行的上门喂猫喂狗,江离不自觉的就将自己划分到‘留守儿童’一类了。
拿起桌上的名片,‘轻初’两个字映入眼帘。
是个不太常见的姓氏。
她的名片排版干净整洁,涉及的业务也非常广泛。
吊瓶打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江离就觉得尿意汹涌,有些把持不住。他有些无奈的将吊瓶从晾衣架上取了下来,而后小心翼翼的进了卫生间。
怎么就扎了左手呢?右手还得举着瓶子。
左手拉裤链真的挺费劲的。
啧。
还有几滴弄到马桶边缘了,左手持枪的姿势也是不太稳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