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面色沉重,附和着吕尚的诉说,叹息了一阵,却又道:“家父知道羌人苦难至深,这些年来,无一日不在想方设法从中斡旋,希望能化解仇恨。”
吕尚苦笑道:“十年前朝歌羌人虽已被屠戮殆尽,但这十年中,不断有羌方战俘和罪人被送来朝歌。现如今各处的羌方奴隶至少有千人上下,大部分被当作人牲畜养,少部分没入各处做苦工,受尽鞭笞饥寒,也没法说清到底哪一种命运更悲惨。”
姬发忍不住道:“明日望日的祭祀,说是要杀一批人牲……”
吕尚猛地站起身,半晌又跌坐回来,面色灰败,泣道:“又要杀人了,我羌人的苦难,何时才能终结?”
伯邑考问姬发:“你如何得知?”姬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看吕尚哭得可怜,只想安慰他,便说:“孔宣说,这次卜辞要求杀的人牲太多,十分荒谬,他已经让神殿重新占卜,月亮初升的时候便能把新的卜辞送来给他。我想这次一定不会再杀人了。”
伯邑考皱紧双眉,十分不快,但没有说话。吕尚含泪苦笑道:“二公子,卜辞要靠人来解读,既然卫宣大人说了卜辞荒谬,神殿自然便会修正,只是即便是这一次从百人改为十人,或是十人改为不杀,下一次又当如何?”
姬发一怔,伯邑考淡淡的开口,说道:“你找他帮忙,他不会拒绝,但他帮忙的方式最多也就是让人修改卜辞,暂且敷衍而已,绝不会真正出手救下什么人。他毕竟是大邑商人,想法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姬发默然不语,伯邑考对孔宣充满戒备,还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平时掩饰得好罢了。
吕尚不知道伯邑考的隐忧,只当他还是在担心这次不知道多少羌人奴隶会成为祭品,在一旁劝慰伯邑考说:“羌人命运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甚或一年两年能改变的,无论如何,明日若能多几个人死里逃生,就是托二公子的福了,公子不必太过于介怀。”
伯邑考叹道:“但愿真能多救几条命。”又对姬发说道:“你这些日子就好好照料卫宣大人,该留的心、该说不该说的话,你也不是小孩子,总得有个筹划才是。”
姬发心一沉,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兄长话里话外拿自己当成什么?细作么?
他一直不说话,吕尚也觉察了他的不快,对伯邑考说道:“公子不要过于苛责二公子,他还年少,我等成年人都担不起的责任,怎能施加于一个孩子身上?”
伯邑考面色阴沉,姬发见吕尚也打了圆场,自己不能再冷脸,便勉强扯出了个微笑,跪正了身子,对伯邑考说道:“兄长之命,弟弟知道了。”
伯邑考登时便心软了,他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责怪姬发有什么意义呢?
姬发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便对吕尚说道:“小侄有一物,想请吕伯父过目。”一边说,一边取出了哪吒的玉龙佩。
吕尚见到玉龙佩便愣住,原本跪坐于地,此时便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凑近了,面色急切,问道:“公子从何处得来此物?”
伯邑考在哪吒身上见到过玉龙佩,看着有些意外,问:“这不是哪吒的么?”
吕尚忙问:“哪吒是何人?”
姬发将哪吒的来历捡些不紧要的讲了讲,只说他是李靖之子,太乙真人徒弟。吕尚连连点头,面色也和缓下来,说道:“这就对了,这水晶玉胎确实是我昆仑境之物。”说着,上身前倾,就着姬发手里,仔细观看了半晌,皱眉道:“但此物并非人力雕琢而成,更像是灵物化形。”
姬发笑道:“先生能看出这点,果然不凡。”他不接着说下去,是想看吕尚到底能不能看出端倪。
吕尚看看伯邑考,又看看姬发,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李小公子,他究竟现在何处?他为何将此物留在二公子这里?”
姬发答道:“实不相瞒,他现在有事回了昆仑境,孔宣说——”他顺口说出孔宣的名字,说完自己心里打鼓,不由自主地偷眼看了看伯邑考,见伯邑考面色如常,方才放心说下去:“孔宣说此物带回昆仑境一定会惹麻烦,哪吒才取下来托付给我。”
吕尚苦笑道:“卫宣大人眼光之毒辣,一向是有名的,他考虑的问题也许比我还要多一些,此物若回归昆仑境,不出事则已,出便是大事。”
姬发奇道:“怎么会呢?”
吕尚说:“公子有所不知,昆仑境水精玉胎虽说不稀奇,却也算是天材地宝,用它制作法器,可镇魂魄,也可重创魂魄,总之种种作用皆可以直接作用于人魂魄,若是施行者道行不够,使用不当,更会反噬其人,轻者封印魂魄,重则重创魂魄,甚至致人魂飞魄散。也正因如此,昆仑境一向严防此物外传,一般弟子用其制作法器便是大忌。何况——”
他说到这里,字斟句酌考虑了一阵,方才又试探着道:“何况我观公子此物,似乎还不是人力制成,而是灵物化形,其中似乎便封印着灵物魂魄。”
姬发听到“封印”两个字,面色有些不自然,微笑道:“也或许并非封印,而是暂且用其养魂?”
吕尚说道:“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只不过,水精玉胎的灵气极霸道,若使用其养魂,那也要道行高深之士时常护持,将自己的修炼之功输送其中,才可助其化用灵气,并保其无虞。”
姬发松了口气,笑道:“这不就是了,哪吒佩戴它练功一向是实心实意的,就盼着有朝一日它赶紧化回原型。”
吕尚一愣,顺口便答道:“化回原型?那怎么可能?”
姬发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想说明明是哪吒的师父这样说的,硬生生忍住了,斟酌半天才道:“这玉龙佩里养的魂,是哪吒最要好的朋友。他说自己修炼,便是他朋友修炼,迟早有一天,朋友会从玉龙佩,化身成原来的样子。”
吕尚皱眉摇头,道:“我听说过的养魂之法,皆是将灵物魂魄养在其中,必要时放出,灵物魂魄便可助主人一臂之力。从未听说还能用水精玉胎养回灵物原型的。”
姬发听得心砰砰直跳,许久说不出话。吕尚见他面色难看,沉吟道:“也或许我久不在昆仑境,已然有了新法子?再说太乙真人虽是我师兄,但得道多年,在昆仑境一向很少见他,也许是他自己琢磨出了新法子?”
姬发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知道哪吒将敖丙看得极重,若将此事真相告知他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事。
他忽然又想,吕尚说到的这些,孔宣知不知道?他让哪吒留下玉龙佩,究竟是为了将敖丙扣为人质,保证哪吒能够按时回来,还是他本就知道水精玉胎相关的种种?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直说呢?
他顾不上伯邑考怎么想了,说一声:“我去问孔宣。”起身便跑了出去。
“哪吒的玉龙佩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吕尚先生说的和你们说的都不一样?”
他把吕尚的说法大致转述了,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孔宣,等着他给出解释。
孔宣却不忙着回答,笑着拉他在身边坐下,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姬发等了一阵,便忍不住两手抓着他胳膊摇晃着催他:“你想什么呢,快点告诉我呀!”
孔宣笑道:“哪吒的事,又不是你的事,你这样着急所为何来?”
姬发道:“他把玉龙佩和敖丙都托付给我了,我听到了这么重大的消息怎么能不关心不着急?”
孔宣“哦”了一声,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姬发着急催他,他才笑道:“昆仑境怎样用法宝、如何镇魂养魂,我怎么会知道?之前是哪吒那样说了,我便也那样以为,不然呢?”
姬发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你能看出来敖丙的龙魂快要化形成功了……”
“今天比武的时候,他的龙魂都冲出来了,还不算快要化形成功吗?”孔宣说着笑起来,“我只是能看出来这魂魄没有肉身,靠宝物滋养,似乎将要可以凝聚实体,但在凝聚出实体之前以神魂状态出来动武,还是大白天,遇上个普通人兴许可以,遇上我就不行了。”
姬发奇道:“遇上你为什么不行?你也是人啊。”
孔宣故意沉下脸来,问他:“这个问题好奇怪,难道盼着我被他龙魂伤到?”
姬发被他问得愣了愣,接着脸都涨红了,怒道:“我盼着你受伤?那我这大半天的着急难过又是为了谁?你好没良心。”
孔宣也没想到他真动怒,急忙放软了声调说些好话哄他。
他本来也就是扯开话题,不想让姬发就着玉龙佩镇魂的事说太多——敖丙是醒着的,姬发看不出来,吕尚看不出来,孔宣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意味着姬发跟所有人聊的所有话题,敖丙全都能听到。
孤雏剑附过魔,专噬魂魄,今天孔宣若是真用孤雏对战,其中魔性受到龙魂引诱,必然战力大开,必然会重创敖丙魂魄,说不定还会将其吞噬掉,那这个仇就结大了。所以他只有拼着被哪吒刺一枪,救下敖丙,让怨仇一下子变成恩情。
现在伤口虽然痛得要命,但事情都已经摆得很清楚。话是吕尚说出来的,哪吒回来后,姬发会跟他讲,敖丙会证明,剩下的事就是哪吒跟昆仑境之间的事了。昊天上帝送这颗灵珠子下界转生,可没说只有昆仑境和阐教能用。
姬发为哪吒着急不假,但不一定只是为哪吒。他身上佩戴的镇魂法器又不止一个玉龙佩,归墟玉凤里面到底镇着什么,他还从没漏出来过一个字呢。
姬发不说,孔宣也就不问,知道这人虽然年纪小、心肠柔软,虽然看起来像女孩一样娇嫩,却是主意又正,骨头又硬,他不愿意说的事,哪怕真给他动大刑,他也绝不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