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了,还没醒啊?”
“莫不是真的妖怪附身了?”
“我之前瞧着这小子就邪乎的很咧,他看人那眼神,是个小孩子看人的眼神吗?”
我头痛欲裂,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细碎的嘀咕声,眼球被光源压迫着难以睁开,只能动动手指。
“醒了!这小子醒了!”
人群一窝蜂涌上来,遮住了光源。感受到强光的压迫减弱,我艰难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母亲那张面色难看的脸,还有附近的人们看热闹的眼神。
惊奇的,疑惑的……让我头晕目眩,暂时丧失了思考能力。
“就是他害死了哥哥,我们所有人都在场,我们都看见了,就是他!我要让他把命赔给我哥哥!”说话的男孩转头看向身后那群小孩,他们都激动地点着头,嘴里不断嚷嚷着:“就是,就是!他可奇怪了,老大往他身上一扑就死了,他一定是个妖怪!”
这个男孩的脸和我最后看到的那个凶恶的眼神对应起来,还没等我说话,我母亲便激动道:“扑他?你扑他做什么?”
她说着说着,便要上前理论,周围的人拦住了她,戏谑的眼神投射到我的身上,他们用肮脏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我沉默着垂下了头。
“知道你心疼孩子,不过是小孩子们的玩闹,况且都是男孩,能有什么事儿。”
心疼。玩闹。
真令人恶心啊,这个世道。
见我一言不发,那男孩怒气更盛,大声嚷着:“血债血偿,快让他偿命啊!你们不动手是吧,你们不动手,我来!”
说着说着,他便扑到我身上,扼住我的脖颈,凶态毕露。
我刚醒来,虚弱至极,毫无反抗之力,所幸这时一个男人上前钳制住了他。
这个男人很面熟,我见过他多次,在贫民窟内打着神棍的幌子招摇撞骗。
看这架势,是冲我来的。
那么,将计就计吧。
我眼眶通红,挣扎着起身扯住他的衣角:“仙长,您帮帮我!我好像、好像看到妖怪了。”
他眼角一跳:“哦?把你看见的仔细道来。”
“我记得那天很热,我晕倒后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荒野。睁开眼,就看到一只野狼面露凶光。我怕极了,正想起身跑开,居然听到它开口说话了。”
“它说什么?”围观一群众焦急地开口。
道长警告似瞪了他一眼,他便悻悻作罢。
我摆出一幅害怕的模样,双手捂着头,痛苦的说道:“他说,他说想要借我身体一用。我不同意,就看见他化作一缕黑烟,钻进了我的心脏。顿时我就没了意识,再醒来,就在这儿了”,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掉落,浸湿了他的衣角:“仙长,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做了什么?”
“可怜的孩子,你什么都没做,都是这狼妖做的。好了,好了,接下来让我帮帮你吧。”男人神神叨叨,说着说着就要开始为我做法,驱逐狼妖。
他右手握一柄木剑,左手捏一张符纸,嘴里念念有词了一阵后又将木剑刺向我的头顶悬空处,向我母亲吩咐道:“端一碗清水来。”
我母亲照做。他放下桃木剑,双手不断摩擦着那张符纸,身形灵活。但在我看来,不过是胡乱游走着。
“就是现在!呔,大胆妖怪!还不快快自焚,省得受些仙门刑法。”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张符纸居然凭空自燃。围观群众被这场景吓了一跳,窃窃私语着。
白磷?原来招摇撞骗靠的是这路数,我在心中揭穿他这把戏,却也装作被吓到,接着便看见他将用清水碗将灰烬接住,端给我:“喝了它。”
我顺从地接过,一饮而尽。
“这样就好了吗,那妖怪,走了吗?”,我佯装后怕问道。
那男人面色凝重地朝我点点头:“那妖孽自迫于我的威压自焚,你身体虚弱,躺着休息一会儿吧。”
他这话后半句说的不假,我身体如今的状况确实不太好,明显的超负荷让我大脑中一阵接一阵地眩晕。
我接了他的话茬躺下去,听他胡编乱造的解释:“没错,是的,这孩子是狼妖附体……没事了,当然没事了,我已杀死狼妖,诸位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胡说,我哥哥被他杀死的,他当时还威胁我们,哪里有什么狼妖,他就是个怪物!” 那男孩见我被摘得干干净净,唯恐我不偿他哥哥的命,愤怒地喊叫。
“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他把曾经的同伴指了个遍,却无一人应答。
“……或许真的是狼妖呢,他以前也没这本事啊。”一人小声开口。
他目眦尽裂,指着我的手都微微颤抖:“不可能!就是他!”
他还欲继续说着什么,却被一道威严的嗓音打断:“够了!你这小子,是在质疑本道的判断?”
假道士这话一出,众人均被震慑,将不悦的目光投向那男孩:“仙长都说了是狼妖,这孩子,真不懂事,我看他是不是也被妖怪附体了。”
此话一出,众人的不悦逐渐转变成怀疑和警惕,眼神中似有锋芒成刺。
“我没有!你们为什么不信我,明明他才是妖怪!”
他歇斯底里的发言没有令众人信服,反而愈发惹人怀疑:“哪有妖怪承认自己是妖怪的,不都是诬赖别人。”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高见。不怪他们兴致勃勃,实在是生活太过枯燥。这样怪力乱神的事确实是一个极好的话题,能帮助他们活跃一下生锈的大脑。
眼看话题越来越对他不利,围观者的论断像巨鲨细密的牙齿要将他咬碎。
那男孩愤恨地看了我一眼,最后丢下一句“你们会后悔的,现在没有杀了这个怪胎!”然后转身跑开。
“这孩子,没人教就是这样。”
“他从小跟着他哥,他那哥哥被狼妖害死了,也不怪他生气,是个苦命的。”
这话听得我发笑。确实不怪他生气,怪我太生气。想到那人七窍流血的惨状,我现在居然无一丝杀人的后怕,胸腔里全是快意。
更快意的,应该是这世道吧。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善良,终于在这不堪的世道中泯灭了。
待人群如鸟兽散尽,母亲才走到我身旁,语气狠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刚才那幅惺惺作态的模样在她看来虚假无比,毕竟我是鞭条落下也不吭一声的绝佳泄愤品。
“不知道”,我闭着眼睛不去看她:“不过有一点,再不吃东西,我就快饿死了。”
她是不愿意我死的,至少现在不愿。这点我很清楚。
“你最好别给我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说完她便去桌子给我拿来了一个干瘪的地瓜。
我沉默,慢慢咀嚼着,脑子里才把这些天的事逐渐捋清。
我杀了人,方式过于奇特,又晕了太久,他们觉得不合常理,恐怕有妖魔鬼怪,所以请人做法驱逐。
他们看了个乐子,我却错过了黄昏。
七年了,我终于看到希望,却又错失良机。我真的很恨,可又不知道去恨谁。恨谁呢?恨那群畜生,恨麻木的世人,还是恨这天道?他们摧毁了我的过去,又千方百计阻碍我走向未来。
我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度过人生的关卡了,可面前怎么一关又一关,一山又一山。
我快走不动了。
可我想到曾经吃过的苦,那种皮开肉绽的滋味,那些任人欺压的屈辱和因饥肠辘辘而难捱的漫漫黑夜。
我真的不甘心。
黄昏不待我,我自去追逐它。
那天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去荒野等待,日复一日的张望。闲暇之际,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不免觉得有些讽刺。原来,一旦人有了期待,便会真的习惯甚至于享受这种漫长的煎熬。
心有所向,总比心死强。
意外发生在第四个月。恩州的春天和秋天总是格外短暂,我还没有捕捉到秋的身影,这个象征着收获的季节便如梦逝去。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在黄昏时刻立于荒野,还没感知到风声,却见雪落肩头。
下雪了?这么早。我心底疑惑,却见这雪只是小范围的飘落,我则恰好位于这覆盖范围的最边缘。
更奇怪了。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我谨慎的性子似乎随着这雪落在了脚下的泥土中,此刻只有一种想要追寻落雪的急切。
怎么回事?我加快了步伐,心头的焦急感越来越强烈。走进树林深处,耳边传来轻微的打斗声。那声音太轻太轻了,仿佛树叶落地的沙沙呢喃。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是打斗声?那声音明明模糊又遥远。还没等我心头的焦急感散去,一阵强烈的恐惧感突然席卷而来。
我说不清为何恐惧,只觉得天地黯然失色,皮肤寸寸发凉。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力和绝望感将我吞噬。
我在这股揪心的痛中苦苦支撑着,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到她,我要等到她。
可,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