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会想,我的成长或许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逆向而行的。他们心思越来越重,心事也越来越隐秘,我却好像丧失了一眼洞察的能力,逐渐在这个揣摩心理的游戏中处于下风。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事之规律。
接受变化,才能得到无限可能的未来。
秉持着这种哲学思维,我更加平和地拥抱他们偶有的叛逆与无厘头情绪。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立地成佛了。
或许在这个世界该称为羽化成仙?谁知道呢,到底有没有神仙。如果有,那么请现在把我带走。
“徵野,你觉得谁对谁错?”陈望一脸愤懑地看着我,要求我主持公道。不过依我看,这桩案子就算是包青天来断都得思索不止片刻。
我回忆了一下他刚才噼里啪啦的一串,关于兄弟之间的纠葛,包括但不限于五个主人公,涉及友情的先来后到和三观之间的博弈。等我好不容易理清人物关系,措辞委婉地纠正他们的三观后,姬发又匆匆赶来。
我只能深吸一口气,留他们在原地思考,奔赴我的下一站修罗场。
“你怎么还在这?快跟我走。”姬发耍下这句话就霸道地拽着我往前,我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发表我的疑问。
“什么事儿?”
“好事儿”,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脚下步伐加快:“大王要选一些质子去参加明天的秋猎,二王子选派了我们几个,现在要去祭台。”
我怀疑我听错了,有些困惑地开口:“去祭台?不应该去马场训练吗?”
“对呀,你不知道这个吗?”他见我摇头,耐心解释道:“大王的秋猎体制很严格的,参选者要经过祭司检验才能真正随行。不过你也别担心,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我了然后点点头,若有所思。大商的巫卜行业还挺红火的,不知道准不准。我想起小时候那个神棍,不由得好奇朝歌的祭司占卜是怎样的光景。
我俩走了好一阵才到达祭台。
我平常多次路过此地,却还是第一次参与如此威严的仪式。平常那个宽阔宏伟的高台今天显得无比神圣,距离再远都能感受到那股不容侵犯和亵渎的庄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老神秘的颂词在重而缓的鼓声和低吟中逐渐显露,我在其中感受到巨大的压迫与无言的摧折。我努力吞吐着自己沉重的呼吸,观察周围人的反应。
所有人的脸上,如出一辙的虔诚与难以言喻的狂热。
我压下那股强烈的不适,感受到颅内几股力量剧烈地对抗着,在这种被撕裂的痛意中努力清醒。我头疼发昏,可我现在站在高台之上,不能倒下。
撑过去,撑过去,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我使劲咬着嘴里的软肉,企图用身体的疼痛去对抗精神上的冲击。嘴里一股血腥味迸发并蔓延,我脑海里一股力量突然得到助力般横冲直撞,钻心的疼。
身旁的姬发见我不对劲,极小幅度转头看我,见我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十分担忧。他偷偷朝我这边靠近,我担心他的动作被发现,轻微摇摇头。他却依旧悄悄挪动着。
我快要撑不住了,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倒下。
可是在下一秒,姬发的小指被宽大的袖沿遮挡着,轻轻勾了勾我的。
那瞬间,痛感皆成虚妄,我的所有感受都像消失了一般,只剩指尖的温暖。
疼痛是假的,晕眩是假的,只有指尖的触碰和身侧的姬发是真实存在的。
我迟钝地转头,他背对着秋日萧瑟的太阳。尽管逆着光,我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介于稚嫩与坚毅之间,逐渐成熟的少年。他眉角如剑藏锋,眼中却盛满关切担忧的光,温暖柔软。高挺的鼻梁映衬着饱满的眉弓,微微抿起的唇彰显着他的焦急。攻击性十足的长相却覆盖着清朗温柔。
我望向他,却没有用眼睛窥视他的曾经。只在心里勾勒着他的成长轨迹,突然发现,原来他已经这样逼近那个英勇神武的未来王君了。
颂词还在继续,吟唱似从亘古而至,隔绝出一个特殊的时空。他们在里面虔诚地跪拜,我在外头望着努力朝我靠近的姬发。
那瞬间,我心头涌起一股超然的平静,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了雪落,然后看到一片白茫茫。
我朝他笑了笑,心中豁然开朗,疼痛瞬间被抚平。
下一秒没有应验,我也没有倒下。
他见我转好,松了口气,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挪了回去。
我等待着所谓的祭司检验,却见苏晴也在队伍之中。她见到我,眼里闪过激动,被她用微勾的嘴角压了下去。
更巧合的是,她居然刚好正对着我。
苏晴笑意盈盈,都盛在眼睛里,面上假装严肃。我朝她弯了弯眉眼,她心照不宣,我俩就这样传递着彼此都不知道代表了什么的暗号。
直到开始占卜,我们之间都没有其他人那种严肃庄重的氛围。
火焰悠悠燃起,苏晴这时才认真起来,按照步骤进行动作。
苏晴闭上眼,紧张地吸了口气。虽说这种仪式的象征含义大,简而言之就是走个形式。但这也是她第一次为他人占卜,况且这人还是徵野。
手指点上卜骨的时候,她还有些遗憾自己只学了占卜没学祈福。
我见旁人都结束了,苏晴还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卜骨,甚至有些颤抖。
“别紧张。”我用气声安慰她。
苏晴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吐出一口气后便收了卜骨。她的眼睛望向我,然后点点头,跟着那队祭司离开了。
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正在思考,突然被一道蛮力冲撞,向那人看去,便见崇应彪挑衅似的看了我一眼。
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今天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了,刚从头痛欲裂的状态中缓过来的我有些倦怠。
过会儿在想吧。我需要思考苏晴留给我的那个复杂眼神的含义,还要验证我的猜想。至于崇应彪,我懒得去管了,他一直这样。
苏全孝走过来:“你刚才是怎么了,我见你嘴唇白成那样,头疼又犯了?”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姬发和殷郊刚才被二王子一起叫走了。”
我抬头,目光有些疑惑。“我没问他们啊?”
苏全孝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回去得好好睡一觉,这是我一路上唯一的想法。
可惜事不随人愿。我一到房间,那株草就在我脑子里疯狂摇晃,我只能放弃倒头就睡的计划,认命般走到了窗台边。
“你有事儿吗?”
它听出了我的疲倦,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被浓缩成一句话:“呃……刚才似乎有点事,但是好像其实又没啥事。”
可以的。我沉默地凝视了它一会儿,它瑟瑟发抖,卯足了劲往土里钻。
算了。我真的累了。
可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我太疲惫了,甚至忘了给自己造梦。太久依靠这种能力,我早就忘记了自己无意识的梦是什么模样。
这次我的梦境里充斥着空荡、虚幻和诡异。一脚又一脚地踩空,一次又一次地醒来,始终是一片虚妄。梦境混乱到我根本无法数清究竟重叠了多少层。不同于那次为我量身打造的噩梦,这次连恐惧都只有无尽的虚无。
苏全孝见我冷汗直冒,猜测我是被梦魇缠住了,担忧地开口唤我。
那道声音由轻到重,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我醒来后喘着粗气,苏全孝皱着眉一脸担心。
我冲他挥挥手示意没事,可是直到起身踩在实地上,我都觉得虚弱无力。
强撑着走出房间,我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朋友。
“徵野!”苏晴见到我很惊喜,不过这种惊喜很快转变成了欲言又止的纠结。
身侧的苏全孝看到她,很识趣地给我打了招呼说先离开。我点点头,他朝苏晴颔首后很快走出了我们的视线。
“怎么了?”我问苏晴。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卜骨,放在我面前,面色凝重,参杂着困惑。
“我们一开始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大祭司说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是礼制规定。况且随意占卜会对被卜人产生影响,所以我们这场占卜的形式大于意义。”
我见她神情复杂,便知道这次事件还有但是。果不其然,她纠结了一会儿便开口继续。
“但是,我……我在这块卜骨上感受到了其他东西,我之前从没见过的……”她说到这里有些语无伦次,我镇定地打断了她的慌乱。
“没事,看到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她摇摇头,神色很焦急:“我不敢告诉大司命,这太奇怪了,占卜不是这样的……”
“她有很强的精神力。记得吗?我告诉过你,万物有灵,精神力也有强弱之分。”那株草突然在我脑海中开口。
听到这话,我突然想起我曾经目睹的那个预言。一样的毫无预兆,一样的不合常理。
难道她也看到了什么吗?
我皱了皱眉,正想询问。她却突然下定决心般抬头,明亮如炬的眼睛盯着我。语气笃定,宣判似的开口。
“徵野,你不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