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顷刻,花想容便心领神会,面带浅忧:身为友好来使,一时不慎竟犯了如此难以自恕的过错,真是惭愧。随即转念一想,却又颇感庆幸——幸而百里族长气量不凡,不会轻易计较。
若叫人知晓能言会道的武林盟“嘴替”因误杀族长爱宠而担忧会失去巫蛊族作为助力,怕是个对花想容微有了解的人都不会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如此的令人忍俊不禁。
花想容却敛了愁绪,带着歉意的目光落在百里思归身上,语气坦率而真诚:“是想容糊涂了,还望百里族长莫要多怪。”
族人本就不深的怨气叫花想容的真诚冲淡,眉头舒展。
族人这会儿倒是对花想容如此直面错误坦然言白失误的这一举动颇为欣赏,眸子亮了几分,只站在一旁等族长发话。
“无妨。”百里思归听罢,不曾留意那地上的一条,轻轻安抚了满眼傲娇的玄蛇,启唇道。
玄蛇吐了吐猩红的舌,带着几分轻视地斜睨那不仅不中用,而且妄图吓人的青蛇。
低压压的暗云似乎等候已久,不紧不慢地蚕食最后一抹亮色。
夜既洒星辉,生灵各归巢。
“花阁主可有去处?”一盘棋恰逢对手,下了许久,久到日落月升,连红灿灿的彩霞都已褪去光彩。
这时候,当月光肆意洒满百里思归的长发,这才让人惊觉两人已商量许久。
“在下……”花想容笑盈盈的眸子不再专注于眼前古色古香的梨花木,他望过来,那双盈盈清光的眼眸带着温和的笑意。
晚风吹起他的长发,艳艳少年郎,鲜红的发带在风中翩翩,世上当真有公子,温润如玉,惊才艳艳。
那一刻,仿佛照夜清都稍逊半分。
“族长,客房皆满,若花阁主肯留,不若就住在下的屋子罢。”族人蓦然出声,叫人想起他的存在。
巫蛊族人内部和睦,平素族长也不甚注重尊卑高下,待族人温和,只在做重大决策时格外有震慑之气。是故族人敢有此言。
话虽已然尽力委婉,在站都是精明人,哪能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呢?
是以花想容移开目光,温和的笑意在唇角轻扬,不知收敛的温柔迷人眼。
百里思归别开眼,冷静地站在晚风里,似乎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只是,没有说话。
017号系统观察到百里思归的一瞬失神,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放在花想容的脸上:啧,难怪……难怪。
于是花想容便作揖告辞,无言之人便只余了目送离鸿。
那双微挑的狐狸眼半敛下,失了往日的直白浅显,多了分脆弱迷人,淡色唇微抿似乎噙着抹笑但又不真切,怎么都禁得住细看。
那族人忙收回了目光,半跪下,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族长,假使两派的来使皆留下,怕是要生事端。”
百里思归抬起眼睫,心中有数,闻言,却也只是点了点头,没看向族人,缓缓开口:“吾知,下去忙罢。”
族人闻言,再也忍不住抬头看他。他炽热的目光滑过青年恰到好处的轮廓,饱满微启的唇珠,高挺的鼻梁,最后,一双炽热的眼与淡色的琥珀眸对上,瞬间倍感清凉。
族人埋头再拜,全了礼,这才半掀了衣摆起来,不敢多待,捡拾起地上不动的蛇,弯腰退下时一并带走。
这方院落连同浩远的星空便彻底深陷安宁。
话说花想容由族人引着,绕过回环曲绕的巫蛊族青砖小巷,行了不远,已出了族落,远了那朦胧如画的小楼清河,似心有流连意,便寻了处高地,立于其上,以观全貌。
不多时,许是应景而发,从怀中取了玉笛,凑在唇边,“呜——”
晚风微凉,伴和着这片悠悠阔远的笛声。
笛声醇厚如酒,不哀不伤,韵味悠长,经久不散,令听者忽感岁月静好,太平盛况。
待最后一个转音散落在天地间,天河已汇星云,万里壮阔瑰丽。
再回首,望向那群山环抱之地,将灯火阑珊的族落尽收眼底。
好半晌,直至夜晚的凉风吹冷脸庞,花想容这才收回远眺的目光,遂意识到已是深夜了。
花想容缓缓吐出浊气,目光清明如渠,又从怀中摸出三枚古铜花纹的钱币,一番占星后,眸光明灭,似有挣扎,但只是片刻便恢复冷静。
直到听见脚步声,才将铜钱收罢,又是一抹淡淡的微笑跃上唇角,叫人什么也看不出,只看出温和与意料之中来。
“你就是花想容吧,可让哥几个好等!”
粗犷的话音落下,原是风摇影动的草丛中兀然出现几个装束随意的壮汉,呈包围阵势慢慢聚拢向形单影只的花想容。
他们手里轮着棍棒,相比之下,花想容手中的玉笛格外扎眼。
“小子!要钱还是要命啊?”为首的壮汉一只眼用黑布蒙着,脸上的肥肉随着他的言语颤动着。
“老大,他长的不错啊!”一个举着火把的小喽喽将火把凑近花想容,隐约的高温直逼花想容那俊美的脸。
花想容眼中的情绪很平和,找不到半点儿不愉快。他那般静静站立着,迎风却自若得仿佛身在桃源。
小喽喽的眼神亮了,他对一身温和气的人一向喜欢得紧。他的目光粘在花想容身上,而身子却激动的凑到头目面前,迫不及待地说道:“老大,俺还缺个媳妇儿!要不——”
“去去去,你缺什么媳妇儿,你都娶两个了,俺才一个!”
“让开!都不要和俺争!”
“做孙子的做啥美梦呢!”
“是我的!美人选我!”沸沸扬扬的不是烧开的水,而是激动得难以自制的匪帮。
“闭嘴!”头目忍无可忍地怒嚎一声,这道响亮的声音如雷霆般驱散了纷纷扬扬的杂言,成功地让小喽喽们一个两个闭了嘴。
头目对自己的威严感到十足的满意,于是坦然而大咧咧地从安静地缩着脑袋让出一条路来的小喽喽们面前迈步而过。
“咳咳,”头目颇有几分狂妄的目光轻瞥过众匪,刻意迈大的脚步迅速缩短着他与花想容的距离。
只消片刻,他便来到了花想容跟前。
他用那只没被包裹的绿豆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花想容。在众人不由得感叹“蒹葭玉树”的思绪中,他眯起那只豆大的眼笑起来。
在众喽喽都意识到“自己没戏老大要独吞”的目光中,头目甩了甩头发,然后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帅——实则不然的狰狞骇人的笑容,顺理成章地一边说一边抬高手试图搭上花想容的肩,“看到爷这一只眼睛了吗?”
“真不错!你与那巫蛊族长不相上下,不过嘛——比起我来还是需要努力的!”那头目说着,得意地挑了挑露在外边的单边眉毛,企图眉目传情,可拽可拽地猖狂笑道,“你,以后跟爷混,有爷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暗处负责随行保护花想容的暗卫花七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迫不及待,立马将新缴获的刀子抽出,跃跃欲试地比划两下,却不想——下一刻便见到花想容“按兵不动”的手势,只得黯然神伤地将神兵关回鞘中,继续带薪摸鱼。
“……”花想容的温柔仍在,看得花七兴趣盎然,可脑补的无数预想并没有上演。花七只好意兴缺缺地眯起眼,脑海里回味着百里族长的姝色,不由得在心里叹惋一声,权作遗憾。
温和如花想容,他只在保持沉默的同时躲开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放肆!”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打扰你爷——(话顿了顿,语调回升)爷爷,是您啊,您怎么……”被打断的头目眼中尽是“老子天下第一”,可在转过头见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很是麻溜地改了口。
·巫蛊族·地牢
“眼睛怎么回事?”巫蛊族审讯人冷着一张不愿加班的脸,执着长鞭一边对牢地试了试力道,一边厉声问。
“跟…跟村口的狗打架被抓伤的……”高大的身躯委委屈屈地挤在一个小角落,脸上的狂妄早已无迹可寻。
“啪”是鞭子抽打在地上的声音。
“族长与你比如何?”
“自是族长好看!”声音里浓郁的唯唯诺诺如同海绵里的水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哟呵,你小子,还敢肖想族长?”
“记了?”
“记了,打十……”
“嗯?”
“打十人份的。”
“嗯——”
·巫蛊族仙临处·
“族长,”被带回来的花想容在百里思归的安排下泡了个热水澡,原本“被土匪撕烂的衣物”被整洁的客衣代替,他感激地朝百里思归从容致谢,“多谢族长相助。”
“…你便住我房里罢。”百里思归不解风情,摆袖,转身,负手走在前边带路。
花想容睁圆了桃花眼,压抑着欲扬起的唇角,正欲客气地推辞,可见百里思归越走越远,心下思考着还要不要推辞一番以显有礼。
事实上,一旁侍候的族人只见花姓公子未曾犹豫,脚下生风,快步跟上了族长背影。
等花想容随百里思归到了房内,这才知道原来这主卧旁还有一个侧卧,不过是连着书房一块儿。
不同于外边的夜色寒凉,屋内暖烘烘的,待客处燃了馨香的檀香,香烟袅袅。
百里思归收好了自己的枕被,又遣人拿了新的枕被来,说道:“此处书卷,可阅。”
既来之,则安之。
花想容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温和地道了声谢,目送百里思归合门离开。
一枝带着露水的梨花静静地在青玉案上绽放,为这冷香的书斋增添些许生机。
冷白的梨花在暖色的灯火中显得这般温柔,花想容吹熄了烛火,脱了靴,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合上眼,一围特别的冷香便包裹着这美玉。
此时,窗夜间的寒风阵阵,周身弥漫的雾气愈发得浓厚。
花想容翻个身子,总觉着今夜见着族长,就是彻夜难眠的预旨。
他的长发披散在柔软的棉被上,反正睡不着,索性挑明灯火,取了本《诗经》来看。
却不想映入眼帘的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会儿实锤了,今个合该“辗转难眠”!
圆月柔光,繁花似锦蒙轻纱。
院中那颗梨花树的树枝上,几盏微微发着光芒的红灯笼静静挂着,却忽的——晚来骤雨。
花七望着还亮着烛光的窗子,双手靠头打了个哈欠——真是,磨人!
夜落雪花朝可拾,朝染红霞暮成彩。
最终也还是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