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西伯侯府中喷嚏咳嗽声不断,仆从侍者皆忧心忡忡,生怕是被感染了伤寒。有人私下寻了大夫,也说不出其中症结,万幸倒无人患疾,不过负责洒扫的下人活却莫名多了起来。
姬发伤势刚好转些,尚未痊愈,便忍不住同侍卫们比赛骑马射箭去了。此刻,他方从训练场上下来,换了身干净的褐黄色交领短衣,一路走过回廊,跟沿途碰见的侍从们挨个打着招呼,间或还能听见几声不合时宜的“阿嚏”“咳咳”。
回廊尽头另有天地,折过几个弯,穿过种满金黄麦穗和各类瓜果的小院,便能看到里头藏着间古朴雅致的小小厢房,同姬发住所紧挨着,往来倒是十分方便。
姬发行至门口,复又停下,他稍显紧张地理了理衣冠,还故作无心般慢吞吞踱到院中池塘边,偷偷对着水面左照右照,瞥了半天,适才回到原地,抬手“咚咚”两下,敲响了房门。
“吱呀”一声,木门无风自动,代替了主人的回答。
卧房内窗户紧闭,帘子皆拉得严严实实,直到人拉开门进来,这昏黑一片间才算透进半分光线,映射出空气中浮动着的尘埃。
姬发环顾四周,没见到想见的人,最终将视线锁定最里头那张雕花拔步床上。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果真不出所料——那上头乱七八糟,被褥枕衾拢作一团,好好一条锦被高高鼓起,活像个于平地间横空出世、仗着色泽鲜艳而傲视群雄的坟包包。
黑暗中,一阵阴风自窗缝间钻入,恰巧掠过姬发颈侧,他顿时起了片鸡皮疙瘩,分明是青天白日,却不知为何,无端令人感到阴森悚然。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一道空灵女声响起,声音气若游丝,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只从“坟包”间伸出的苍白手臂,恍若午夜墓地中爬出的女鬼。
只听那“女鬼”不耐道:“你来干嘛?”
姬发笑了声:竟还是只有起床气的女鬼。
他也不恼,戳戳那只露出半截的手,对方灵敏地察觉到,迅速缩了回去,被子间传来“啪嗒啪嗒”疑似甩尾巴的声音。
被搅扰了清梦,小野本就不爽,现下又被如此一番戏耍,再加上近日来种种不顺,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愤而将被子掀开一条缝,狐目圆瞪,怒视着姬发,尖叫道:“你干嘛!烦死了烦死了!”
姬发乐呵呵道:“来看你。”
小野被他真诚而老实的回答弄得哑了火,“哼”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露出对红彤彤的狐耳朵尖。
——当时,姬发抱着奄奄一息的小野策马飞奔回西岐,她一连昏迷了几日,总算在第三天悠悠转醒。奇怪的是,小野身上除了在黄河中留下的些许伤口外,并无大碍,可体内灵力却莫名凝滞不转,连原本使得如火纯青的铃铛镯子也驱使不动,只能使用几个消耗不多的小法术。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更加倒霉的,小野的狐狸耳朵和尾巴统统给冒了出来,人不人狐不狐,怎么也收不回去,是因只好终日待在房中,以避人耳目,免得引起恐慌。
又适逢天气回温、兽类换毛的季节,她偶尔偷摸溜出去放个风,便掉落满地狐毛,被风那么一卷,散落至四面八方,光荣地成为了导致府中众人喷嚏连天的罪魁祸首。
小野心烦,小野郁闷。
在小野独树一帜的审美中,颇不谦虚地讲,她认为自己无论是人还是狐,皆有那么几分姿色——当狐时,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尾巴虽少了几条,也都蓬松柔软,至于体重,嗯……那都是毛!是虚胖!而当人时,即使小野不大能欣赏这种用两条腿走路还浑身光溜溜的生物,但平心而论,也算得上个水灵灵的小美人。
而现在,她明明还是人类的外表,却长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简直四不像!丑得根本没脸见人!
果然,种族间的文化差异是巨大的,小野永远不会懂得,为什么古有大禹娶涂山狐,现有殷寿叫妲己祥瑞,甚至连后世没毛的冷血动物,都能有许仙爱上白娘子。
至于姬发,他也不可免俗地成为了被人族主流审美裹挟的一员。盯着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他止不住地心尖泛痒,几乎就要忍不住上手薅一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姬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窝在被子里的小野不知道自己幸运地逃过一劫,仍迷迷瞪瞪的,除了怨气就剩傻气,闻言下意识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她才想起姬发看不见,遂探出个脑袋,又点了一遍。
姬发依然不大放心,每每忆起那时小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脆弱情态,他便不禁一阵心揪,仿佛痛在己身。午夜梦回时惊醒,历历在目的,皆是自己无能为力,手足无措抱着已然失去生息的小野的模样。
“小野,”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当时……究竟是怎么了?”
小野一惊,正欲装作冷静,却被头顶不停抽动的耳朵给出卖了。
姬发这回没有纵容她,也不戳穿,而是故意叹了口气,表情可怜兮兮,竟打起了感情牌。
他故作失落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唉……也不知是谁之前说不会再同我说谎。”
被暗戳戳点名的那谁:“……”
干嘛指桑骂槐啊讨厌死了!
小野心虚,声音却拔的老高,理不直气也壮道:“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姬发顺着她的话茬:“那你是要告诉我吗?”
“告诉你就告诉你……”小野嘴上虽不满地嘟嘟囔囔,倒仍是实诚地和盘托出了。
其实小野昏迷的那几日,说是毫无意识,也不尽然。
在睡梦中,她似乎能够听见来自外界的声音,却不属于姬发和师父,亦或昆仑与西岐的任何一个人。
——她听见战场上厮杀的兵戈铁马声、听见侍卫宫女们惊恐的尖叫声、听见哀恸的狐鸣,与那一声熟悉而虚弱的“大王”。
小野意识到这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满天风雨间,身着宫装的仆从奔来走去,城门前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夜幕渐落,一切重归死寂,自己的视角忽地跃转,所有光线均收束于一处,湮没在城墙下那口幽深晦暗的青铜鼎中。
鼎中女人的身躯逐渐变为冰冷,伴随着凄厉的一声嘤咛,传说里祸国的妖狐从中跃出。它拼命舔砥着男人胸前伤口,每舔一下,身后九尾便消散一条。
最终,当殷寿苏醒时,妲己只剩了最后一条尾巴,外表与寻常白狐无异。
至于为什么她能够窥见妲己的回忆,甚至感同身受对方的断尾之痛——“喏。”
小野解释到一半,总算舍得从被窝里爬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衣衫勉强算是齐整。她在床铺间摸索半天,掏出那根被磨得发亮的兽骨,朝人扔了过去。
姬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愣,下意识接住,又连忙避嫌地转过头去,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
小野下山许久,也多少懂了点人间所谓“男女大防”,虽不理解,但这么个戏弄姬发的大好机会她可不能放过。
她拖长了音调侃道:“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刚刚强闯女子闺房,怎么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姬发转过头欲要反驳,只瞟了一眼,复又飞快把头转了回去,闷闷地辩驳道:“我敲了门的。”
小野乐得前仰后合。
堂前有风吹过,带起地上赤色的浮毛,其中几根被悠悠荡至空中,不徐不疾,恰巧落在小野鼻头,她鼻尖一痒,“阿嚏”一声,猛地打了个喷嚏。
这下笑容转移到了姬发脸上。
小野恼羞成怒:“你笑什么!阿嚏——”
姬发:“噗。”
被自个儿毛呛了一嘴的小野羞愤欲死,她一气之下气了一下,钻回被窝里,怒道:“我不和你讲了!我要回昆仑!”
姬发好心提醒:“姜子牙不在,你现在又没灵力,打算怎么回去?”
小野噎了下,嘴硬道:“……走回去!”
同生共死过,两人关系熟络不少,姬发十分荣幸地被小野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具体可享受到的优待大致有被自己使唤、为自己操心、给自己□□等等。
于是乎,小野纡尊降贵,赋予了姬发以上所有特权。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脸的不安好心,电光火石间,趁人不备,倏地出手,迅速薅下姬发一根头发,听着对方吃痛一声“哎呦”,得意地笑了出来。
“还说我?你们人类不也掉毛!”
“你那是自己掉的,我这是被你拔的,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不许狡辩!”
“到底是谁狡辩?”
两个人咋咋呼呼吵将起来,虽然严格来说,只有小野在认真地参与这场辩论,姬发则是见她这幅较真模样有趣,故意同她呛声。
最后是姬发率先终止了这场闹剧,他故作惶恐地双手合十,伏低做小道:“我错了我错了,你才不掉毛,好不好?”
小野自认大度,勉强原谅了他:“好吧。”
姬发续上方才的话题,拎起那根其貌不扬甚至有点丑的骨头,神情有些嫌弃,语带疑惑道:“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哎哎哎,你小心点,这可是我祖宗留下的。”小野生怕他把这宝贝骨头给弄碎了,忙抢了回来,小心护在怀里,“上面记载了涂山秘术,本来我也看不懂,后来醒了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看得懂了,呃……虽然也不是完全懂啦。”
她心虚地摸摸鼻子:剩下看不懂的部分是因为不识字。
昆仑扫盲大业任重而道远啊。
场面一时显得有些滑稽,小野自己那么个十窍通了九窍的半吊子,硬着头皮给姬发这个一窍不通的外行解释起来:“嗯……大概,大概因为那个什么秘术,商汤虽然把我心挖了,但不是没了,只是换了个地儿,就是我的心在妲己身上的意思!”
“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语毕,她甩了甩头,觉得这话不大对劲,撑着下巴思索片刻,终是选择了放弃,“哎呀,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都怪商汤!烦死了!”
姬发安抚般拍拍小野那颗狐头,却沾上一手的毛,他努力憋住脸上笑意,低头,正对上小野诘问的目光。
两两相望,唯余失望,姬发终是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小野:“……我要回昆仑!”
人类没一个好东西!除了师父!
当然,在几日后收到来自姜子牙的书信时,她很快改变了自己有失偏颇的想法。
姜子牙在信中写道:“姬小友亲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近日余在外游,无暇抽身,吾徒小野顽劣,多劳君照料,下有几言,烦为我转之……”
“多读书,多看报,多去练功少睡觉,死不了就随便造。”
姬发念完最后一句,把随信附带的十多本经书典籍和几大摞课业放在桌上,竟砸出“砰”一声巨响。
他略带幸灾乐祸地调侃小野,心情类似于主人看自家不用上学的猫:“你还要回昆仑吗?”
生无可恋的小野:“……我要去金鳌岛,我要拜申公豹为师。”
果然,人类都不是好东西,姜子牙尤其坏。
自此,小野彻底告别了混吃等死的幸福时光,踏上了卯时起三更息、日出而作日落还不能歇的漫漫求学路。
姬发则主动肩负起了监工的职责——有些人表面上督促对方好好学习不许偷懒,私底下手却不老实,悄悄在桌子底下薅人家的狐狸尾巴。
这天,小野照例被迫沉浸于书山学海之中,眼皮都困得睁不开,半天才翻一页书,哈欠打得几乎要把房顶掀开。忽地,她感到尾尖一阵痒痒,睡意登时消散大半,猛一转头,便看见陪读的姬发正满脸无辜地坐在边上,手中还攥着几簇狐毛。
小野警惕道:“你干嘛?”
姬发不答,生硬地转移话题:“今天课业做完了?”
“……没有!那又怎样!”小野骂骂咧咧,愤而用功,把书翻得“哗哗”响,内心暗暗发誓:此生定与姜子牙势不两立。
她一条尾巴不爽地左摇右摆,红彤彤毛绒绒,看得姬发心头发痒,又不好太明显地直接上手,只得望梅止渴,百无聊赖地收集起地上散落的狐毛来。
姬发对着掌中绒毛戳啊戳,竟戳出个圆滚滚的小毛团,他心念微动,灵光乍闪,转身就要出门。
行将睡着的小野被他这番动作惊得一激灵,她勉力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问道:“你出去干什么?”
姬发故弄玄虚地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搞什么,神神秘秘的。”小野懒得刨根究底,打个哈欠,继续做她那春秋大梦去了。
那厢姬发跑出去,一路拦下好几个正洒扫着的下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听完,对方脸上皆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疑惑的神色,约摸在想自家少主是不是从朝歌回来脑子出问题了。
等挨个嘱托完,姬发心满意足地拎着个满满当当的布袋回了自己屋,独自在房中捣鼓大半天,一直到夕阳西下,才算大功告成,志得意满地带着他那大作找小野去了。
姬发甫一进门,便见小野垂死病中惊坐起,慌慌张张,手里不知藏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桌上的书竟一页未翻,依然停在他出门前的那面。
姬发:“……”
小野:“……”
??两厢沉默片刻,小野率先开了口,竖起手指放在嘴边,神情鬼祟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我师父。”
姬发自然不会告状,只不过没来由地想逗她:“那有什么好处吗?”
小野瞪大了眼:“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姬发摇头,语气酸溜溜的,借题发挥起来:“你同殷郊、妲己,不都是过命的交情?哦,还有你师父和师兄。”
“你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都只是我的朋友,”小野拍拍他的肩,形容郑重,眼神真挚,望着莫名期待而雀跃的姬发,缓缓道,“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姬发:……果然不该对她这张嘴报什么期望。
他叹口气,无奈地看向努力踮起脚凑过来、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的小野,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变戏法般掏出一团火红毛毡,递了过去。
小野下意识接过,盯着那玩意左看右看,居然是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惟妙惟肖,倒很有几分她本狐的气韵,就是材料不知为何,看着竟有些眼熟。
她一拍脑袋,大声控诉:“你拔我的毛!”
……怎么总在不该机灵的地方机灵。
姬发据理力争:“谁拔了?明明是你掉了我才捡的。”
小野说瞎话不打草稿:“我从不掉毛。”
语罢,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瞎话瞎得有点过头了,心虚地四下乱瞟,从袖中偷偷摸摸拿出个小毛球,外表相当潦草,压根辨不出个人形。
姬发端详半天,犹疑道:“这是……狗?”
小野很生气:她原本想扎姜子牙的小人来着,后来发现师父那把山羊胡太难拿捏,索性扎起了没胡子的共犯姬发。可甭管有没有胡子,再怎么样也都是个人吧!哪里像狗了?!
没眼光!
小野冷哼一声,但转念一想,反正被认成狗的也不是她,而且自己的手艺肯定没问题,那只能说明姬发原本就长那样,也就消了气。
她敷衍地点点头:“对,就是狗。”
姬发咂摸着她的话,总感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样,一狐一狗被齐齐摆上了书桌。姬发说是为了时刻提醒她认真读书,小野却认为这代表了可恶的监工与可怜又可爱的受害者小女孩,常常趁人不注意,悄悄用笔戳起站在狐狸边上站岗的狗来。
姬发察觉到她又不好好学,指尖弹上那对狐耳,飞起一片浮毛。
小野敢怒不敢言,遂寄情于物,迁怒般一弹面前毛团,心中忿忿:坏狗!
好吧!狗坏,狐好。
作者有话要说:狐好!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