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渔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承受五次雷击,身体负荷极限,对赌测谎刚一结束,他就陷入无尽黑暗,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青山别墅。
宋长安靠坐在繁缛窗棂下,桌边香炉飘散屡屡白烟,衬得那人如仙下凡。
“醒了?”宋长安合上书册,平淡的望过来。
江渔:“.......”
心虚。
宋长安叩了叩桌面,将视线引到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上:“喝药吧。”
要是别人,江渔臭脸摆头甚至泼药——都是有可能的。
但这是宋长安。
江渔:“......这是什么?”
宋长安笑了一下:“怕什么,我总不会害你。”
江渔:“.......”
这可不好说。
江渔闷着鼻子喝了,味道不怎么苦,回味趋近于甜。喝完后,身子骨酥酥麻麻的软痛荡然无存。
还真神奇。
宋长安瞥他:“喝完了?”
江渔:“....嗯,你能好好说话吗?”
宋长安没理他,单手端碗,转头离去。
江渔:“......”
哪来那么大气性!出门就把这破猫丢了!
这时,联络器手环震颤,江渔心中烦闷,接通时语气不悦。
“干嘛?”
政务者有些惊讶:“江渔考古者,听起来心情不太痛快,需要代劳排忧解难吗?”
江渔抽了抽嘴角,在心里把宋长安抽筋拔骨一百遍,脸臭臭的:“不必费心,什么事?”
政务者不好多问,便说:“明夜高等公民已到黑月,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江渔垂眸盯着手指,淡淡道:“明天一早。”
政务者记下:“还有一件事......”
“您的考古队大获全胜,按规定,我要实现您一个愿望。”政务者顿了顿,“您也可以把愿望转送其他人。”
江渔想了想:“不转送。”
政务者心里一跳。
江渔盯着窗外蜿蜒生长的枝桠,点点翠绿从枯木中钻出,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煞是好看:“我的愿望是,取消瑞兽血脉者才可考古的制度。”
政务者顿了许久,苦笑开口:“您知道,一项制度的变革牵连甚广,并非所有杂系血脉都有考古资质。”
江渔说:“我知道,我会协助你。”
政务者愣了愣,连忙问:“什么意思?”
江渔:“我提供隔绝辐射的考古工具,周如洋他们教授勘探知识,发掘出的文物,与我三七分成。”
“三七?”
并非太多,其实相反,江渔要的实在太少。
要是其他考古者,提供工具又传授知识,一九分成都是合理。
“您为什么呢......”
江渔捻了捻发梢,漫不经心说:“不顺眼吧。”
政务者没反应过来。
江渔揉了揉眉心:“我受够你们口中的高等和低等。”
这些端腔拿调的言论,与记忆中模糊的黑影对上,那人也是如此高高在上,透着令人厌恶的虚伪和高傲。
政务者犹豫许久,最终喟叹:“答应你了,希望我不会成为黑月罪人。”
·
去见明夜高等公民之前,江渔先走了一趟江家。
傍晚时分,黑月下起一场大雨。异世界的雨或多或少带有辐射,除去为生活所迫的工人,鲜少有公民现身街巷。
江渔踏着湿润的泥地,不疾不徐走向花巷——这里是江家祖宅驻地。
巷子不大,对江渔来说不甚熟悉,却承载原主无数悲欢离合。受尽委屈时,悲伤难过时,总之,一定会到某个角落暗自倾诉。
花巷的灰墙,是最好的倾听者。
江渔推开江家院门,院内鸡飞狗跳。两排坐着头发花白的老人,中央坐着面容憔悴的江良才,王娇蓬头垢面,形如癫狂,死死护住身后的江软白。
江软白.....江软白几乎看不出几个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的出现使满院人惊骇不已。
“江、江渔,你怎么来了??”江良才瞪大眼珠,连忙从主位下来,下意识弯下腰,“吃过了吗?要不要我让人......”
“不用,我来拿点东西,拿了就走。”江渔的眸光缓缓扫视一周,淡淡道,“不打扰江家开会。”
江良才讪笑:“打扰?什么话!你不是答应回归江家......”
江渔嗤笑:“在江软白害死我父亲母亲之后?”
江良才顿时面红耳赤,喃喃不敢出声。
江古夫妇之死,江家有所怀疑,只是从没想过,始作俑者竟是看起来温顺善良的江软白!
直播测谎后,隐居多年的江家族老蜂拥出山,毫不留情的审判责罚江良才一家。
江良才这几天过得像个孙子!
思及此处,他咬牙阴郁。
该死的大哥,活着时,千方百计找他不快。现在死了,还陷他们一家于不义!
还有族老们!何必紧揪此事不放!
江软白的确做得不对,但活人总比死人强,难道堂堂高等瑞兽血脉者,还不如一个死掉的大哥?
他深以为如此,却不敢开口宣出。
见到江渔,见到江渔又拿江古夫妇之死说事,这些想法又冒出心头。
江渔把他的情绪尽收眼底,嗤笑一声,径直走向江家祠堂。
有人问:“江渔,你要拿走什么?”
江渔从角落中找到江古夫妇的牌位,规规矩矩请下祭坛,收入随身空间,用实际行动回答他的问题。
一位年过半甲的族老心中忐忑:“你真打算背离家族?”
江渔偏头看他:“不然您让我跟江软白称兄道弟?”
族老:“.......”
江软白忍无可忍,两步上前,目眦欲裂:“我有什么错!!”
江渔倏忽望向他。
江软白已然不顾形象,像是要把这些年受尽的‘委屈’全盘托出:“冬天那么冷,他想吃酸李子,就让父亲去西街采购!岭山那么险,他测到文物,就让父亲只身前往!
林林总总许多,我受不住!我实在受不住!我想小小报复一下他们!所以我把防护服剪了个洞,一个洞而已,平常只会大病一场,谁知道岭山那天会有异种!要怪只能怪他们!平时作恶多端,现在遭到报应!!我有什么错!!”
他癫狂宣泄,气喘如牛。环视一周,族老无不神色复杂望向他。
年纪最大的族老幽幽叹气,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病人:“江家按贡献点领取资源,你父亲资质平平,日常任务都无法完成。你们家原本应该顺位下排,但江古力排众议保下你们,时不时安排一些幼儿都能完成的任务,好让你父亲换取贡献点留在主家。”
江软白立刻反驳:“绝不可能!我父亲怎么可能资质平平......”
江良才早已羞红了脸,打断江软白:“别说了!”
江渔神色晦暗莫测,平静开口:“江......我父亲的房间在哪里。”
·
在西屋的角落。
江渔推开木门,沉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抵住鼻翼,微微皱眉。
这里潮湿阴暗,阳光要转好几个弯才愿意射入屋内,江良才当上家主后,继承了江古一切物品,仅有这间屋子,他死活不愿意进来。
江渔迈过木槛,心底涌出一阵哀伤。他扶门而立,心想,这股情绪或许源于原主。
于是不想让别人进来了。
他让一众族老等在门外,连同江良才也禁止入内。
循着本能,江渔拂过陈旧的家具,小心仔细的寻找。
江古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古朴的人,也很爱读书。江渔认出,很多家具都是仿古设计,细节非常讲究。
木柜的书,大部分由他所著。江渔翻阅片刻,心中讶异。
他是天才。
这些书虽然不精,却依稀有了系统勘探的雏形。
江古似乎秉着‘非瑞兽血脉者也能考古’的目的,想了很多办法。
要是他们没死于那场意外,这些书籍或许将成为黑月首批仿古勘探理论。
可惜天不许英才降世,江软白的‘小小报复’,泯灭了希望苗头。
江渔离开书柜,来到书桌旁,极淡的眼眸微转,拉开书桌的抽屉。
一本日记。
本子破旧泛黄,纸张微微卷折,书皮略显模糊,想来主人常常摩挲。
江渔翻开日记。
江古一直有记录的习惯,倒是方便了江渔。
这本日记记录了出事那年的事情。
大多数都是江古研究勘探技术的心得,出过许多岔子,费了很多心思。
偶尔几篇,记录儿子江渔的成长日记,从中看出,江古性格跳脱,带儿子属于‘能活着就行’,没少被妻子责备。
最后一篇记录于江古夫妇上山前夕,他发现岭山有文物痕迹,打算用新研究的方法,在不动用兽化能量的情况下,发掘文物。
‘这次上山,江渔死活要跟着,幸好碰到小白。小兔崽子最喜欢跟他玩,其实人家都不爱搭理他。
要是这次试用成功,江良才那小子不得笑死,他也能发掘文物了!
唉.....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人年纪轻轻死臭个脸,越大越不亲近了。希望真如阿树所说,只是更年期到了。’
阿树便是江渔生母。
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发掘,与以往每次发掘一样。
他们没想过自己会死,更没想过害死自己的人,是最亲近的家人。
江渔合上日记,来到门外,看到满眼怨恨的江良才和不甘愤懑的江软白。
江古日记里的弟弟,安静、沉稳、善良。所以到死都想不到,他疼爱的弟弟早已对他恨之入骨。
“江渔!我知道你不相信!大哥他.....向来瞧不上我!!”江良才强忍恨意,挤出笑容,“我也不知道小白会做出这种事,他也不是故意的,你能否.....能否看在这些年江家栽培不易,回来?”
江渔冷冷看向他。
以往江渔的冷,一眼便看出是性格使然。
此刻,这股冷意似冰冻千里的寒冰,似深渊里的冷潭,江良才竟莫名不敢再开口。
江渔当着所有人的面,拨通了政务者的电话。
政务者很快接通电话,语气称得上熟稔:“江渔考古者,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江家族老无不面露震惊,这可是......黑月政务者!
他们此刻的心情,就跟古代普通百姓骤然见到皇帝一样,恨不得给他跪下。
要是平时,江渔不介意加大他们心里的落差,但此刻心情烦闷,简明扼要道:“我要控告江良才和江软白。”
江家众人:“!!!”
江良才脸色大变,迎面扑来,似乎打算夺去联络器。
王娇破口大骂:“你有病吧!!”
政务者也能看到江渔的景象,心下了然:“什么理由。”
江渔让了让身子,冷冷的说:“杀人。”
黑月对杀人罪,有明确的法规惩罚。但黑月鱼龙混杂,每天‘意外’发生的命案不知凡几,已经许多年没有为此降罚。
然而提出控诉的人,是江渔。
政务者压了压眼睑:“你的诉求。”
江渔望向天际,昏沉一片,不见光亮。
黑月已经无序太久,久到不知多少人,死于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
他收回眸光,淡淡道:“按你们律法处理。”
·
唐云泽带队,送江软白和江良才上路。
两人哪怕坐上警署飞行器,也不敢置信政务者竟然如此绝情。
江软白癫狂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是高贵的瑞兽血脉者!谁敢抓我!!”
江良才也狼狈不堪,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瞪着远处,江渔正和唐云泽交涉,半晌,唐云泽带着警署队的人离开。江渔不紧不慢的向他们走来。
“是不是想不明白?”江渔靠在飞行器旁边,淡淡开口。
江良才阴狠:“白眼狼,就算不愿意回归江家,也不至于如此......”
江渔嗤笑:“你放心,我查了一下,根据星际律法,你顶多坐几年牢,没收全部财产......可惜了,江家屹立百年,竟毁在你的手上。”
江良才猛地砸窗:“你说什么!!”
“你资质平平,却心胸狭隘。落得个杂系血脉,仿佛全天下都欠你的.....”江渔顿了顿,“难道自怨自艾不求上进,也是别人害的?难道日常任务都做不了,也是我父亲造成的?少自命不凡了。”
江良才顿时面红耳赤,大喊:“胡说八道!你就是这样跟长辈说话的?!江古没告诉你什么叫尊敬长辈?”
江渔语气冷淡:“你要是再提我父亲一个字,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江良才顿时像掐住脖颈的鸡,脸色涨红,一字不发。
“告诉你一件事。”江渔淡淡开口,“我父亲一直以来,都在研究基础勘探方法,我的技术就是他教的。”
这句话半真半假,江古的确正在研究不需要瑞兽血脉的考古勘探,但远没有成熟到古地球系统勘探的份上。
但不影响江良才信以为真。
他瞪大眼睛:“什么!?”
“他研究这套方法论,是为了你,原本打算......”江渔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传授于你。”
江良才跌落在地,目光浑浊,满面不可置信,不断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至于你。”江渔把视线转向江软白,“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江软白死死咬牙:“我不后悔。”
江渔嗤笑一声:“谁要跟你聊这个,我们聊点......你那系统最想知道的。”
江软白震惊:“你!”
“你们不是想弄清楚,那么多生命之源来源何处么?”江渔又笑了一下,“来源于......我哦~”
江软白心中大骇,脱口而出:“你胡说!!”
“我高兴了,就放出去一点,不高兴了,就封闭渠道。”江渔还嫌不够刺激,加大嘲讽,“我也没想到,你能蠢成这样,时好时坏的东西,还敢奉为寄托。”
江软白后退三步,嘴里仍不断说着‘不可能’,表情分明已经相信。
所以生命之源才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江软白害怕了,连忙呼唤:“系统!系统!”
然而不论他怎么央求,西贝货系统都匿声不语,就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域存在过一样。
江渔离开了,警署队的人蜂拥而至,将江软白和江良才带走。
王娇远远望着,又惊又骇,而后发疯似的追去!
或许谁都想不到,声名大鹊的江软白,最终会落得这个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黑月结束啦~
开始闯明夜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