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停声一众人跟着黑衣手下的脚步来到了留声舍的主殿。
无人交头接耳,来来往往间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叶停声走在第一个位置,绕过山水屏风后一眼便看到了倚靠在白玉软塌上小憩的男人。
男人长发未束,随意的披散在榻上,一副富家公子的慵懒姿态。他身上穿了件黑衣,上面密密麻麻绣满了精致的花纹,如此低调之色也被他穿得华丽至极。若评价起对方的眉目,比起一个“俊”字,似乎用“美”形容倒更为贴切。不过男人的下颌清晰,倒为其多添了几分男儿英气。
一看到对方的样貌,叶停声对其的身份立刻有了答案。
是白墨流。
听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白墨流懒散地睁开双眸,抬眼望去时,正好和为首的叶停声对上了目光。
一瞬间,白墨流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古怪。他一改方才没皮没骨的姿态,立刻从软塌上起身挺直了腰板,双手规矩地摆放在膝盖上,一副乖巧的学生模样。
叶停声不敢再多看,连忙把头垂了下来。
白墨流神情却仍是怔怔,直到叶停声身后的人也绕过屏风走进来之后,看着眼前几张一模一样的脸,他这才回神。白墨流见状自嘲一笑,闭着眼重新躺了回去,出声道:“很像,赏。”
主殿内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人,齐声道:“谢尊主。”
叶停声没有跪下,他按令站在大殿一角,用余光注视着越来越多的人站定。他原本以为白墨流打造出来的仿品只有方才偏殿里的那七八个人,可之后进殿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停止,一炷香后,底下居然站了近百个容貌身形乃至穿着都一模一样的“怀璞君”。
当下之景,说一句“诡异”也不为过。叶停声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不动声色的等着白墨流开口。
白墨流的目光在一众人身上逡巡,片刻后他微微扬眉,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颌。
叶停声心下一紧。
站在白墨流身侧的屠梨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拉过叶停声右边的人往前走了一步。
当着白墨流的面,屠梨收好所有锐气,不再敢对这些仿品不敬。叶停声看着屠梨引着那人走上高位,来到了白墨流身边。对方面上全是惶然,再难维持平静。他的目光和白墨流的撞上,艰涩道:“尊主……”
白墨流瞥了他一眼,伸手攥过对方的手腕拉近,来人顺着这个动作也坐到了白玉榻上。还不等对方有什么回应,白墨流笑吟吟地凑近了那张脸,开口道:“当怀璞君,难道不好吗?”
叶停声闻言眉宇微蹙。
白玉榻上的人面色一白。
白墨流见状笑意更深:“我并非怪罪之意,你很有自知之明,有幸能学得我师尊仙姿七八,就应该这样沾沾自喜、感恩戴恩。记住了,这是给你的恩典。”语罢,他抬手按住对方白皙的后颈,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拉近对方。
白墨流的目光幽似深井,双目眨也不眨地和来人对视着,两人的额头亲密地抵到了一起,站在底下的叶停声眼睁睁看着那人的神色渐渐迷离。
半晌后,白墨流终于松开了控制着对方的手。
坐在榻上的人逐渐回神,眉宇间仍旧带了几分懵意,他视线一转,目光在触及到身侧的白墨流时唇角扬起了一个叶停声极其熟悉的弧度,柔声道:“墨流?”
“……”白墨流安静片刻,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他放软了语调回应道“师尊……”
“怀璞君”脸上笑意更浓,他抬起手似乎是像摸一摸白墨流的头,可那双手还没碰到对方的头发,白墨流便主动把脸贴了过去,挨着“怀璞君”的掌心蹭了蹭,委屈道:“师尊……”
“怀璞君”笑意不减:“师尊在呢,怎么了?”
白墨流抬起脸直视向“怀璞君”,告状道:“有人欺负我。”
“怀璞君”闻言忍俊不禁:“还有人能欺负你吗?”
白墨流:“是祁星逢欺负我。”
这个名字刚被说出口,“怀璞君”的面色恍惚了一瞬,下意识重复道:“星逢?”
见状,白墨流的脸上露出了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紧张神色,他拉住“怀璞君”的手,直直地看着对方,加重了语气又叫了一句“师尊”。
“怀璞君”被这一句“师尊”惊醒,看着眼前面露紧张的白墨流无奈一笑,安慰道:“不怕,师尊为你出气。”
白墨流:“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白墨流带着苦意回答:“可师尊你之前从未……从未为了我和他生过气。”
“墨流,”“怀璞君”说着握住了白墨流的手,一字一句剖白道“在师尊心里,你是最重要的。”
白墨流眸色一闪,回望着身前之人。
“怀璞君”继续道:“谁也比不上你,天华山派是,祁星逢亦是。他们虽也重于泰山,但唯有你,是不可割舍。明白吗?”
白墨流:“……”
白墨流扯了扯嘴角,重新把头贴在了对方的掌心中,撒娇般的一遍遍轻唤:“师尊,师尊,师尊……”
见此情状,屠梨十分有眼力见地后退一步,朝其他人比了个眼神,黑衣下属们瞬间会意,带领着其他仿品悄悄离开。
渐渐地殿内只剩下白墨流和“怀璞君”两人。离开的最后一刹,叶停声抬眸看了高台上的白墨流一眼,只见对方神色中全是眷恋,就那样安静地趴在“怀璞君”身侧听着他小声说话,唇角笑意不消,仿佛一只终于找到依靠的幼兽。
离开留声舍恢宏的主殿后,叶停声重新回到了那间雅致又熟悉的偏殿里。等偏殿大门被看守的属下关上后,叶停声在心中默默清点了一下殿内人数,果不其然少了一个人。一时间他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无声地叹了口气。
叶停声的心情惘然,屋内其他人见了刚刚那一幕同样也不好受。空气里的气氛沉闷到压抑的程度,叶停声见状找了架竹椅坐了上去。
修仙之人虽不用休息,但他肉体凡胎终归会感到疲累。身边几人不是在出神就是在打坐,叶停声学着他们的样子闭上眼睛养神,不知不觉间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叶停声做了个梦。
这梦古怪得很,明明让他有极其真实的身临其境之感,神志却又十分清晰的告诉自己陷在魇中。叶停声看到自己面前站了位头发高束的白衣男子,对方面容俊美凌厉似出鞘之剑,目光却在触及到自己时缓和了下来。他眉头微蹙,语气带着点无奈之意退步道:“你觉得好就好吧。”
随后,就在叶停声还未反应过来当下之景是何状况时,便听到自己朝着对方笑着回复道:“这样我就觉得很好了。”
下一秒,眼前景色倏然一变。
同样也是一身白衣,不过对面之人早已换了一位。方才才在现实中见过的白墨流近在咫尺,他的手用力地扣在自己腕间,面色中带着狠厉,狞然道:“师尊你说得没错,我和祁星逢相处十载,所求相似。道是,人亦是。”
叶停声听见了自己微愠的声音:“白墨流!”
“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白墨流恼怒地打断了叶停声的话,质问道“他能为师尊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他拼尽全力无法改变的事,我同样能找到解决之法。师尊,你想重新拿起潋晴剑吗?”
叶停声没有回答,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与你无话可说了。”语罢,转身欲离去。
身后的白墨流扬声问道:“师尊你要去找谁?”
他要去找谁?
找谁……
白墨流问话中的语气是明知故问,但眼下的叶停声却是实实在在的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呆立在原地没有反应,固执的想求个答案,就在那个压在心底的名字即将呼之欲出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人猛地拉扯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叶停声从睡梦中惊醒,呼吸稍促。
近处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深沉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怆然。
叶停声稍稍平复下呼吸,小声询问道:“怎么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方才做梦了?”
叶停声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在梦中喊了一个人名字吗?”
叶停声闻言怀疑自己莫不是喊了白墨流的名字,细想后又觉得不可能,于是追问:“我叫了谁?”
“……”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回答:“祁星逢。”
叶停声:“……”
“也不对,不是‘祁星逢’这三个字”对方纠正道“你喊的是‘星逢’。”
叶停声心底一沉,隐隐有些透不上气来。
祁星逢。
星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