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仲是当朝重臣,有将帅之能,且师从截教金灵圣母,乃真正的修道之人。但他独居太师府,一向深居简出,连府内都是古朴简单的模样。而邓九公与他乃多年好友,因此在邓九公和邓秀出军之时,其女邓婵玉与其孙邓奎偶尔会前来陪伴,又可算作前来觅食。
好比太师府今天的晚食,是香喷喷的鱼鲙与鸡肉。
全是邓奎爱吃的。
与看到姜寐就下意识用手罩住了衣领的邓奎不同,看到姜寐的闻仲显然是更为讶异的。
还是邓婵玉一边吃鱼,一边替人小姑娘找台阶下:“她在门口站着想道歉,我就带她进来了。”
她虽将妇好将军作为榜样,但依旧对姜寐这一类精致小巧的小姑娘抱有好感,何况姜寐还打得过邓奎,邓婵玉一下子就觉得对方合她胃口起来。
倒是邓奎直接拆台:“我一直在门口蹲着,没看见她啊。”
邓婵玉啧了一声,凉凉瞥了眼外甥。
邓奎得令,埋头吃饭。
可轮到姜寐解释,姜寐却又直挺挺地盯住了闻仲的脑袋。
别人虽知道闻太师生有三目,但也不会刻意去看,倒是这小姑娘......闻仲颇想遮住脑袋。可一回想中午这丫头打架时的狠性模样,闻仲便沉声问道:“为何道歉?”
姜寐抠了抠蔽膝,一下子别过脸,不敢看那个鼓包了。
【她被拉进来道歉的,哪里就知道原因了。】
女孩同中午相比,姿态确实如泄了气一般,但一脸的不解和傲然,还是叫人看不出她的歉意。
“你若不觉得自己有错,又为何要来?”
闻仲自然看出她的懵懂,但总归一个女孩子,又明显是哭过的模样,到底是想到了自己之前同王子妃抛下的建议,一时也舍不下厉色,只隔着桌案缓了语气,循道:“是有人让你来道歉的?”
姜寐终于点点头。
看出女孩的纠结,闻仲身为贵族,也明白这是贵族惯性的拉不下脸,只一叹,摆了摆手:“不过小事,你吃完饭就去吧。”
【这就完了?】
【她成功低头了?】
姜寐虽然舍不下脸道歉,但看看闻仲看看邓奎,又看看邓婵玉,也意识到这次道歉大概是失败的,思想挣扎之下,半晌不曾动作。最后,满脑子的退意,还是归结到了殷寿的那句‘姐姐永远不会原谅你’上。
最后她把心一横,站了起来。
邓奎吃鱼的动作一顿,又一次用手罩住了衣领。
谁知姜寐竟走过自己的桌案,来到坐主桌的闻仲面前,揪住了闻仲的袖子,朝他摊开了手,指了指自己的手,好一番示意---
【要不她写字道歉吧。】
闻仲才明白过来对方是想写字,点了点头,然后默默把女孩从袖子边顺势拢去的长胡须给垂了回来。
得到允许的姜寐,把手放上了桌案,认认真真地垂着脑袋,在闻仲面前写起了字。这也叫原先吃得正香的邓婵玉和邓奎离开了自己的桌案,围拢过来。
不过一会儿,端端正正的三个字描在了桌上。
【对不起。】
闻仲摸了摸完整的长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姜寐,还是问出了同一个问题:“你究竟知不知道,你为何要道歉?”
姜寐不自在地摇了摇头,头上早就摇摇欲坠的玉饰差一些掉落下来,还是身边的邓婵玉眼疾手快得帮小姑娘推了回去,顺便摸了摸那看着就滑软的头顶乌发。
“阿奎的德行,闻老和我都清楚,何况你们两各打各的,早已经扯平了。”邓婵玉也不管一旁的邓奎瘪了瘪嘴,朝小姑娘解释道。
【扯平?】
姜寐朝邓婵玉的方向歪了歪耳朵,不理解的表情代替了脸上的不自在。
“阿奎同我交代了,他之前作弄你,你气急才打了他,这叫他自作自受。”邓婵玉说到后面,甚至还点了点头,暗含赞同:“而后来,他以男子之躯同你斗技,却技不如人被你打服,这叫扯平。”
【也行,也对。】
邓婵玉这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和好了。姜寐听得有点明白了,就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闻太师。
【那你这边的意思呢?】
一边盯着,一边下意识同姐姐撒娇一样下意识拉了拉闻太师的袖子。
闻仲垂下眼,就看到东伯候家的小女儿将眼睛转向自己,晶亮的眸子灿如繁星,暗藏灵韵,在视线又一次聚焦在他额头时,还不知何故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就连拉完了也未曾放开......闻仲到底未扯开女孩拉着他的袖子,只是望向邓奎,谈到---
“奎儿同你是少年意气,你们二人的关系,可化仇怨也可化情谊,这是你们两的事情,你同我在宴席上失礼,是你初识而不知礼,我若和你一届女童计较,也毫无道理。”闻仲看向姜寐,似教似诲:“因此,同你姐姐说的话,不过是想请你姐姐多教教你。”
【教我?】
姜寐蹙眉,似乎想将这个问题搞懂,揪着闻仲的袖子更紧了些。
“你虽年幼,但脾性极大。”闻仲看着女孩不放手不罢休的模样,坚硬得和块小石头一样,想到女孩白天和现在的差别,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你这样不懂世故,又不会说话,若还无法自控,是会吃苦头的啊。”
中年的闻太师在自己眼前,好声好气地向她把话都解释清楚,望着自己的目光又和父亲尤其相似,纵然回忆起当时还是有些情绪,但姜寐是断然不会再生气的。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看起来,他们也确实没有生气,否则就不会留她吃饭了。】
“姜姑娘。”邓婵玉看着姜寐松了口气的样子,莞尔开口:“其实从头到尾,你压根就不需要和我们道歉。”
“你只是,要控制些自己的脾气,不要让王子妃殿下难过罢了。”
姜寐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再次揪紧手中的袖子---
【所以。】
【她真正需要道歉的,其实应该是姐姐,是吗?】
看着姜寐落笔的姐姐二字,闻仲终于展露了姜寐记忆中的第一个欣慰微笑,并且下意识弯开了第三只眼......虽然,弯弯的第三只眼在姜寐张嘴呆住的下一刻立马阖上了,但姜寐还是产生了一种好奇。
【原来,闻太师笑起来的时候,头顶那个包也会弯起来的呀?】
【真不愧是个显眼包啊。】
闻太师的话,其实不仅让姜寐弄清楚了自家姐姐生气的原因,更叫她明白了姐姐的用心和自己的劣性。这长话之谊和一饭之缘的最后,是姜寐挺直脊背,在闻太师的府门外,朝立在门口送她的闻太师作了个长长的揖礼,才踏着步子离去。
‘知道礼数了。’
---这是闻太师清楚,一个能垂首听劝的贵族又有多稀缺。
‘一点儿也没有日落时的拘谨了。’
---这是邓婵玉一瞬间的想法。
娇小的个子在夜色里越走越远,连带着她溅起的水花也像为她所谱的乐章,同女孩一样清澈见底,又让人想到她不能言语的无奈,唤人心底怜爱。
“闻伯伯,夜里黑,我想送送她。”意识到自己对那女孩的关注,邓婵玉也没有避讳,直接了当地留下一句话,追了出去。
闻仲还未回应,就见本在自己身边的邓婵玉跃了出去,只给他留下一道背影。愣了一晌,闻仲看着那夜色里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蹙眉片刻,喃出了自己的想法---
“小猫小狗似的。”
说完,身边空无一人的闻仲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姜寐抓得皱成一片的袖子,摇了摇头。当时那小孩攥了好久,现在看来,还真像是被小猫挠了似的。
东伯候宠坏幺女的事情天下皆知,今日一见,倒也难怪......闻仲哼笑着一甩那袖子,等那脚步声已弱不可闻,才回身离去。
“喂。”
姜寐淡定回头,邓婵玉比她高出不少,在雨后的水洼路面都听不出脚步声音,显然是个练家子。
【但是她刚刚听到她和闻太师说话了。】
邓婵玉见姜寐没被她吓到,反而弯了唇角,在姜寐看来笑得极潇洒,如苍云过隙,鹤入虹桥,是最让人倾慕的一种女子气质:“怎么,看到我不开心?”
【当然不。】
姜寐向着邓婵玉摇了摇头,她挺喜欢这个特别的大姑娘的。
女孩大胆又骄傲的样子,真像丝毫不会顾及他人的狸奴。邓婵玉再次拍了拍她的脑袋,走到了她的前头:“那走吧,我送送你。”
被练家子拍脑袋的姜寐脑袋一垂,后知后觉地捂住脑袋,皱眉看着对方。
邓婵玉回头咧嘴:“瞪什么瞪,你又拍不着。”
说完继续便往前跃去,留下姜寐满脑子奇怪---
【她不是来送送她的吗?】
【怎么跑得比她还快?】
最后,姜寐还是拧着眉毛地跟了上去。
朝歌王宫在夜色中也金碧辉煌,烛火照归程,风寒送思心。但姜寐却在越靠近朝歌王宫的时候,听到了一道道熟悉的声音,令她不顾群裾的窄小,加快加大了步伐......
其实在下午,把姜寐关在寿阁之外,也让姜氏感觉难受,这是她头一次对妹妹发火。有不满妹妹自毁前程的难过,也有为自己声名忧虑的私心。
她站起来忍不住想去开门,闭上眼满脑子就是妹妹的哭喊和眼神,最后只有坐在榻上,帮姜寐的那串半玉环悬坠起来,才感觉有些许好受。
她本来想着,等她为妹妹做好了这坠饰,就去寿阁外找妹妹,同她好好讲,好好教导就是了。可兴许是太过疲乏,等姜氏按照姜寐之前的要求,为妹妹串好漂亮的珠子,又悬上那不知何处来的半玉后,她竟靠着榻沿睡了过去。
迷蒙之中,梦里竟缘来一股清气。
待她徐徐睁眼,一个素袍的俊朗少年便走到了自己身前。
少年的眼眸如同被林间露珠滋养而生的一般温善,浑身在清气之内神隽夺目,看那一身不谙世事的干净,说是仙人也不为过。
只是似乎在看清她后,少年便愣在了原处,不过半晌,便朝她作起了揖:“对不住,这位夫人,我似乎弄错了。”
眼前的夫人身着华丽服饰,神情温柔,却也仪态端庄,眉眼之间坚定超脱,似乎与他的故人有些许相似,都是很好的贵族的模样。
但杨戬不敢贸然询问,只觉得,似乎是他弄错了,这才入错了梦。
“哪有人。”这单纯的话一出,姜氏就不由掩唇一笑:“一见面就怪自己的。”
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一脸不好意思,姜氏和善地笑了笑。
“虽不知你是何人,但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你,很容易想到我妹妹。”
杨戬一愣,自然问道:“是长得像吗?”
姜氏摇了摇头,目光飘向远方,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回答:“是你看起来,很像是能同她玩得很好的人。”
大概是在梦中的自由和少年人的纯善,令这位尊贵冷然的王子妃开始阐述起一个她回忆起来就会泛起温情和笑容的名字---
“我妹妹,叫姜寐。”
杨戬听到这里,忽然顿悟,连带着眉眼都润了笑意,很老实地和姜寐的姐姐说道:“我认识她。”
梦中梦境自然是不作数的,姜氏对少年的话,只笑了笑,并不在意:“她如果有朋友,就应该会好过很多。”
“好过?”杨戬闻言一顿,眉头不由一紧:“她出事了?”
如同有了自然的宣泄口一样,姜氏用无奈和悲悯的神色,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值得叫人信任的少年:“我第一次斥责她,不理她,我现在很后悔。”
妹妹不能言语,却硬是在她面前发出那种无力的声音,想拼命和她说话,想拼命向她自证。现在每每回忆,都如刀子凌迟她心一样。
被故人姐姐的情绪感染,杨戬也有点难过,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曾经,那个带走自己母亲的舅舅,和自己就此消失的母亲,他有不解和追忆,也有过执着和坚韧。清润的眼神覆盖上悲悯,干净得如潜水又沉淀得如深泉。
他是温良的,也像是世间少有的光,不带任何恨与恶。
此刻他看向姜氏,很肯定地告诉她:“但是你是她的亲人,人,永远不会记恨亲人。”
杨戬信,亲情不会。
杨戬也信,姜寐不会。
所以,这对干净倒只余信赖的眼眸望向姜氏时,会让她觉得满怀纯善,会让她有种被仙人怜悯和安慰的感觉。
那一瞬间,她的愧疚和无力被神明知晓了,也被神明原谅了。
......
所以她哪怕在看到姜寐空无一人的屋子,心直直往下坠的时候会怕;哪怕在问到侍从不知道姜寐去处,王宫中遍寻不得,心凉如寒冰的时候会慌;也会在终于看到邓婵玉拉着自己妹妹重回视线的那一刻,由衷地回想到那个恍如仙人的少年---
她的心和故乡,终于落到了实处。
也带着一如故乡回忆中的灿烂笑靥,落到了她重新温暖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亲情线+友情线+姬情线+被动反pua线+一点点的见家长线
此沙的杨戬真的,我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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