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的祭祀高台很久没有使用过。
连那只有司命能穿的极白之色,都被尘封在冀州的宗庙里,等姜寐到祭祀大典的当天穿上时,姜寐甚至看得到这衣裳升腾的灰尘。
“......”
随即,少女便抖了抖这过于庄重宽大的袖子,成功看到了又一批灰尘的起舞:“我穿这身跳,肯定像是在起灰作法。”
帮她穿上这衣裳的妲己偷偷弯了嘴角:“我们就在台下看着,祭天台那么高,我们哪会看得那么清楚。”
姜寐这才放了心,打了几个喷嚏,就自信盎然地拖着裙摆出了门。
【高就行。】
【反正没人看到她跳错步子。】
年关的祭祀之舞,需要在年末将尽之时,围绕高台摆起鼓乐,且在高台中央燃起篝火,引祭祀之人围绕篝火起舞祈福,贺岁延年,等到篝火燃尽,才算是这祈福被上苍所知悉,来年定能风调雨顺,平安顺遂。
姜寐本以为那是一场如往日般练习时随意而跳的舞,也以为一切视线会被祭祀高台的高度所隔绝。
话虽如此,可那一天,冀州的百姓还是都相约聚在了久无人登的祭天台下。看到了那高高的祭天台上,如日初升的明耀篝火,和那围绕篝火宛如玄鸟起舞的少司命---
那是冀州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司命。
也是姜寐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潮围观的紧张。
【......】
她看了看簇拥着高台的人数,人群里有闻仲、有苏护一家、有哪吒和小白,还有...杨戬。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上面肯定比闻仲还像个显眼包。
但到底,在鼓乐起势之时,年轻却不畏惧的少司命,还是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她背过的,也练过的,决不能错。】
数个日夜的成果,在此一窥。
在磬缶鼓乐之中,少女着上昭日月的极白衣制,揖首上前。
她顶着布帛缠绕的偌大珠冠,乌发如墨一样流泻于精美的锦缎上,面庞似难见的春光一样姣好脱俗,平视前方的眼眸里晕染着高傲和神性,一步步踏去高台的步子更是有如起云驾雾,直至拖延着宽大的氅衣,最终莅临高台。
因是跨夜祈福,所以这一夜的风雪极大。
哪怕高台被篝火照得通明,将少女的身形照得透亮,都抵不过那刮骨而来的寒风和大雪,也抵不过众人目睹那猎猎风声,将少女的衣袖扬起时的喟叹和虔诚。
在第一声箜篌的响起,庄重袍服的少女终于迎着面前的篝火,将广袖朝天扬起第一个舞势---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
清越的祈福之声鸣至高台周遭,也让本吵嚷着的众人不由屏息。
风雪会将声音吹散,但高台朗阔,有聚声响彻之效,在响声念诵的时候,少女的声音甚至犹如天外之仙,仿佛自远古和天地间传来的靡靡神音,也不过如此。
然后,那宽大裙摆随踱步乘风扬起,随少女的下一个舞姿转圈起舞,揖礼朝天。
“于穆清庙,肃祊显相。济济一士,秉成汤元祖之德。”
广袖掩面,玄鸟的纹样与少女眉眼相交,直至她振袖仰首,以发参地,一如那数个日夜,她在宗祠中练习的那样。
“玄鸟在天,骏!奔走在庙......”
她本答应过比干,今年会由她来作为朝歌的拜神副舞,但今日,却在这盛大的风雪里,随篝火起舞。余光之外,皆是民众驻足凝神的明烁眼眸......她忽然察觉,自己明明离大商的中心如此遥远,但却在某一刻,离大商的民心如此近。
“万民心之向,朝歌先祖佑!”
高台上的少司命转袖拂手,在祈愿疆域时,转向了闻仲和苏护一家---
“原源殷商,泱泱成汤子,称彼觥,制鬼方,将者,万寿无疆。”
她又在祈愿未来时,将眼神不自觉地延伸向了杨戬和哪吒的方向---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愿尽绣衣步,缀明珠兮前驱。”
虽然是黑夜,但她看得到杨戬的身形。
青年哪怕站在一堆人的中间,都有如孤鹤清灵,明明清灵,却又纯善得像是深藏在神仙中的可靠凡人,连眼神都是不加掩饰的认真。
而杨戬也是第一次看到姜寐跳舞。
少女曾经在梦境里同他讲起,朝歌的贵族喜酒喜乐,他们所喜欢的舞姬都是下等的女役,而她作为东地的贵族,向来看不上以色示人的姿态。
杨戬并不知道朝歌的舞曲是什么样的。
但当他看见故友穿着庄重的服制,随鼓点朝天而舞,俯视众生的时候,却并没有在她眼里看出一丝不满和委屈。她的神色在火光里,被照映得如泛着古神女的光荣,连带着她的骄傲姿态,都因她的身份而变得贵重神圣。
虽容色天绝,但并不以色侍人......反而,有如真正的神女,持火种,从天而降。
这一刻。
在姜寐俯视的视角中,却也恰巧捕获了杨戬眼角的一丝喟叹和迷离、一丝晦涩与欲念。
风雪太过汹涌,让姜寐甚至溺在了那过于用力的风力中,忘记了接下来的言辞。于是她快速垂下眼眸,将曳地长裙快速捡拾而起,转向另一侧---
她差点以为,杨戬眸中过于赤诚的目光......叫做惊艳。
明明众人的惊叹她都受得住。
杨戬的肯定,她却按捺不住忽上忽下的心。
可就在众人沉溺与少女清朗的念诵之时,那高台上的篝火却因猎猎的风雪而扬起了几簇,直直落入了高台的四边,火势燎台,一时将整座高台被火色渲染。
甚至有几簇,已然燎到了少司命洁白的群裾长尾。
“姜寐?!”先是妲己轻呼,拽住了一旁苏护的大氅:“父亲,那火---”
邓婵玉亦是觉得不对,可待要前去,却听闻前头围着高台的鼓乐之阵并未暂停,反而越敲越烈,响彻天地,有如真正将火中的少女作为祭品,号召天地来取她的性命一样。
民众之中亦是传来悲切而认命的号声。
“高台不可上!”
“拜神不可停!”
“火光通天,是好事!!”民众望向高台的眼眸甚至多了更深的虔诚:“神明显闻,神明已闻啊!”
邓婵玉听得一阵皱眉:“什么说法!?”难不成还让她的好友折在这苦寒之地吗?!
可到底,还是闻仲的叹息叫邓婵玉清醒了骤然怒起的脑子。
“你就没看见,姜寐自己也没有停下吗?”
邓婵玉望去,这才看见姜寐只瞥了一眼身后如凤凰尾羽一般随风而扬的火焰,继续振袖折腰,跳着舞步。
“这是为何?”一向不通神明祭祀直视的女将军,此刻也生了疑惑。
闻眸中也泛深了忧虑:“成汤基业重祭祀,所有与天地相关的事物都容不得打断与模糊,比干曾与我说过---
若是祭祀之中有奇异发生,便是天意......但不论如何,司命在祭祀之中,绝不能停,停了,就是不敬天地,在百姓眼里,会遭来天罚。”
“...真的,不能停吗?”
闻仲一顿,看向一旁亦是蹙眉驻足的苏护,长叹一息。
邓婵玉终于浑身发了冷。
她意识到姜寐不是不想下来,而是因着她的身份不能下来,因着民众的心意不能下来......也是因她当初的挽留,造成了她未来未卜的局势。
“你们还是人吗?”哪吒早就竖着耳朵听见了那话。
他虽然顽劣,但好歹受过姜寐的照拂,因此也断然做不出看着这样的相识之人被凡火烧死的道理,不由出言呵斥:“就这样活活想要她被烧死?”
哪吒的话刚一说完,就见众人忽然神色一缓。
他觉得奇怪,忽然朝着众人视线所向的高台看去,就见到那迎风起舞的少女身上泛着一层莹莹水光,替她阻隔了火焰的侵蚀...正是自家师兄最擅长的水系灵罩。
少女迎风遥遥看了眼杨戬,二人对视之时,杨戬便明白了她的主意。
早在她露出第一个蹙眉时,青年就捏下了法诀,将一股股如水波般的灵力覆盖在了姜寐的身上,令她虽然看得到周围的火光,却又不会被那火光所影响打扰。
他看不得姜寐受伤。
【如果她有劫,他愿意替她渡难。】
绵长温润的灵力一如他的气息,和覆盖保护在姜寐身上的那护罩一般坚定。
于是,在那火光之中,红焰围着高台而起,灵力护佑少女而生,而少女更在那几乎冲天的红焰之中诵声朗朗,舞姿愈发被火影幻化得犹如神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扬我玄商,年岁辞旧,耀我玄商,新日复升!”
......
少女在火中起舞的样子,如同一只燃着尾羽的金乌。
她无惧无畏,天性骄傲,却仿佛能为这一场平安和仪礼,将自己献祭给天地。火光如同一场与天地宣召而开的盛宴,而她作为其中最绝色的一道光景,在所有人心中,似乎敢与神明分庭抗礼。
到最后火光烧尽,新一天的曙光,带着新年的气息穿透云层,照耀在高台之上。
祭祀礼成。
高台下的众人却都没有反应过来那鼓声已停,年岁已去,只痴痴望着那祭祀的少女离去,高台上还余着篝火最后的光亮,经久不散。
那用尽生命与火焰抗礼,为她们祈福的司命,是无比的年轻,也无比的尊贵坚韧。
足以令他们平生所见的众多夺目之物,黯然失色。
朝歌高台,同样结束祈福诵音的比干同样望向天际破晓的曙光,却也感受到了那遥远的苦寒北境,突然向朝歌反哺而来的一股股民心之力---
“那冀州,可是许久没有过如此庞大的朝商之心了。”
他看向那北境的方向,苍老许多的面容上,却出现了欣慰的笑。
“真是,久违。”
他知道,那是他的小弟子,第一次为大商延续他当时的信诺之语。
‘她是天生天长的七巧玲珑心,若大成,商朝将会有一位,最好的大司命。’
......
只那未燃烧殆尽的火,如少女留在冀州记忆里永不褪色的舞姿一样,依旧在原地释放余热,直至被猎猎的鹅毛大雪覆盖。
恍如是燎原的初现,也隐约如扑火的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在姜寐要被火烧的时候,妲己、邓婵玉、杨戬是三种状态。
妲己是靠苏护,想求助他人来帮助姜寐,就映衬了她目前莬丝花的状态;邓婵玉是自己想冲,但是一对上百姓和礼制,还是会暂时放弃救援;只有杨戬直接自己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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