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未停,冷风又至。白山之巅上站着两名男子。
“白笙,你为何杀我?”
这句话,墨宛汐等了十年,今天终于问出口。
遇见白笙之后,墨宛汐的人生尽是荒唐,写满可耻。
世人皆知,墨宛汐作为万人喊杀的极乐鬼老,他的生命中有两把重要的剑。
一把是可以毁天灭地的离怨剑,引千军竖幡,招百鬼开路;另一把剑是长辞令,斩三魂七魄,用于诛杀十恶不赦的罪人,让人魂飞魄散,永世不进轮回。
十年前,墨宛汐就是在白山之巅,被白笙用长辞令一剑穿心,死于心尖之人的手中。
想到此处,墨宛汐将手中的离怨剑握的更紧,深吸一口气,尽力平息因激动而抖个不停的冰手,再次抬眼看向眼前之人。
曲水纹宽袖已经被剑削成布条,随风飘荡。荼白素袍,不再不染一尘,而是血红一片,凌乱不堪。
曾经引他沉醉的双眸,却与往日相同,眼冷如霜,眸灿如辰。头上的偃月冠跟他本人一样,静待原地,纹丝不动。虽满身污浊,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仿若无事。
看着白笙负手而立,气质还是那般清冽如酒,让人不敢随意冒犯。这世上再无旁人的性子比白笙更适合“淡漠”、“凉薄”这种字眼,除却这些,更无二人像他这般,无论身处何处,陷入何等境地,都是气定神闲。
永远都是这么泰然自若,连衣着的落魄都不影响他的倾世容颜。
难怪这世上,没有画师敢为他画像,这等超然绝立,不惹凡俗,怕是神仙也画不出来,这“白无画”的名头所言非虚。
思及此处,墨宛汐暗道:“白笙,你真让人窝火。”
他将手中的离怨剑又往前送上几寸,已经抵在白笙的心口处。若再靠近一星半点,眼前之人便会死于他的剑下,从此大仇可报,恩怨两清。
“你为何杀我?”墨宛汐握紧剑柄,再次问出口,眼睛直盯白笙惨白的双唇。语气中透着两分挣扎,八分愤恨,竭力克制心中的杀意,等待已经拖欠十年的回答。
眼前之人,并未答复,淡定自若的看着墨宛汐,嘴角闪过一丝微笑。身子微微前倾,鲜血顺着白笙的血衫,落在曲水纹靴上,继而染红脚下的寒雪。
风更冷,卷起背后逍遥巾的飘带,打在墨宛汐的脸上,也无法将他从错愕中唤醒。
本以为大仇得报后,墨宛汐会握着离怨剑直指苍天,仰面大笑,再吼叫一声,将心中的怨恨与苦楚一并喊出。
可谁知当看见身边之人倒下后,他的心却停在此刻。
白笙身为当今修真百家众派之首,听音谷的谷主,竟这么容易地死在他手中。正如当年的墨宛汐,站在围剿之中,看着白笙将长辞令刺入心口,却不做反抗。
不,是无法反抗。
那日,围剿众人在墨宛汐手中惨败。忽然,喊杀之声中传来琴声,墨宛汐心中惊喜,看着白笙带着通体透明,洁白无瑕的流音琴,从人群中款款而来。
那一刻,墨宛汐感觉所有的怒意顷刻消失,转为满心期待。
片刻后,当墨宛汐听出所奏之曲是“安息决”时,心一下子沉到谷底。白笙竟用这种禁术,将他灵力锁住,使他无法反抗。
“墨宛汐,你弑父杀母,残害同袍,血洗珞迦山,火烧听音谷。滥杀无辜,离经叛道,罔顾人伦,罪恶滔天。
我,听音谷谷主——白笙,率名门世家子弟,今日在这白山之巅,定要诛杀你这妖祟,给世人一个交代,抚慰那些无辜惨死的亡灵。” 白笙一字一字的说着,沉着步子,满脸怒气地走向墨宛汐,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
站定后,白笙毫不犹豫的抬起右手,握着长辞令刺向僵硬在原地的墨宛汐,语气中全是憎恶:“你去死。”
没想到,过了十年,这些话中的每一个字,竟记得如此清楚。
如果墨宛汐真的没有醒来,成为一具死尸,三魂不在,七魄不存,永世不进轮回。除了构陷他的黑衣人,没人会清楚墨宛汐身上的罪名,其实与他毫无关系。
极乐鬼老终于身死,世人都忙于庆祝,欢呼过后,又有谁愿为一个死去的罪人,再花费半点心思。
“你心中可有心属之人?”
冰冷的话语传进耳侧,让墨宛汐回神,寻声看去,只见白笙站在他的面前,手里的离怨剑正指向眼前之人的心口处。
“你没死?”惊诧之下,墨宛汐分不清心中的欢喜和失望哪个更多一些。
白笙轻捻剑尖,拨开离怨剑,向前一步,与墨宛汐四目相对:“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为何?”墨宛汐手中的离怨剑啷当落地,溅起地上的薄雪,侵染心中的忧伤。
“我不许。”
如此强硬之语,从白笙口中说出,墨宛汐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忽然,腰间骤暖,荼白素袍从眼前闪过,将他托起,扶稳站定。
掰开腰间之手,墨宛汐逃向旁侧,收回地上的离怨剑,直指白笙,嘶声大喊道:“白笙,我将心中深藏的白鹭,小心托付于你,不敢让它飞起,担心它惊扰到你。
十年前,你替我削去心尖上的肉,断掉心中的情愫,我的白鹭还未挣扎,就已倒在血泊之中。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你心中可有心属之人?今日若是不想说,明日再来问你。”
听闻此话,墨宛汐长喝一声:“白笙,你口中的明日,竟是十年后的今日。”
白笙的神色毫无变化,语气沉静:“我等你的答案。”
“当初,你用长辞令夺我性命,毁我魂魄,连带着我对你的期许,一并刺穿斩断。我心中所属之人,随我心死,已然消失。”
蓦地,白笙闪身向前,握住离怨剑,穿心而过后,缓抬手指点在墨宛汐的心口处,轻启薄唇:“我不信,你这里分明在痛。”
“白笙,你胡说。”墨宛汐将离怨剑一把抽回,扬起漫天血珠,洒落在地。
看着白笙并未倒下,反而稳步走来,墨宛汐收回离怨剑,面色大变,惊喊一声:“你是人是鬼?”
白笙嘴角闪过笑意,任由鲜血顺着衣衫滴落,抬步向前,直逼墨宛汐:“情根已种,情念虽起,却不自知。待知晓情为何物时,只能用相杀换来相守。
杀人之苦与被杀之恨,你会选哪个?”
“我为什么要选,我统统不选。”
墨宛汐一语刚罢,刹那间,荼白素袍骤然消失,眼前漆黑一片。
他不慌不忙的祭起手中鬼火,借着光亮,便看见有个男子穿过他的身子,走到后背的案几处,意欲坐下。
不等男子坐定,墨宛汐急忙说道:“你来了,方才我在梦中又杀了白笙。说来奇怪,为何近日总是梦见他?”
余音未尽,男子突然起身,慌乱之下,膝盖磕到桌角,竟不管不顾,在屋中乱转,像是在寻找什么。
如今,他是一缕魂魄,自有意识起,男子便在此处。
他看不清男子的容貌,只知那人日夜守着一盏灯,又因二人无法交谈,无法触碰,十年间,他都是自言自语。
看男子还在寻找,他连忙上前询问:“往日都是守着案几上的破灯,纹丝不动,今日为何找寻半天,是丢了什么吗?”
看男子不语,坐回案几旁侧,墨宛汐便跟着过去,看向男子拿起的灯盏。
灯盏黯淡无光,形似仙音烛的灯身,只是略有不同。
灯轴将其分成七面,轴中各浮有一块玉雕人像,表情各异,侧身不粘剪纸,裸露的灯芯浮于中央,灯顶正中位置悬有三个失去光彩的琉璃珠。
待男子将指尖的鲜血引出,注入灯芯处,昏暗的玉雕人像登时闪烁,发出红光。
灯顶的琉璃珠亦是闪烁不息,相互缠绕,围在一起,旋转不停。
墨宛汐定睛细看之下,玉雕人像有三个黯淡无光,灯顶的琉璃珠也有一个滞留在原地,遂问向男子:“其它的都陆续闪烁起来,这几个怎么还是毫无光泽?”
男子并无答复,只是径自引血燃灯。
随着灯盏闪烁,墨宛汐感到身体有灵力缓缓注入,温暖之余,困意袭来,不肖片刻,就已睡去。
沉睡良久,墨宛汐醒来之后,眼前仍是昏暗的房子,男子还是静坐原地。
“你引血十年,都不会血尽而死,修为定是很高吧。”墨宛汐虽知男子听不见他说话,但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两个时辰后,男子收回手,划破另外一个指尖,重新将灯盏点燃。
墨宛汐觉得憋闷,便坐在旁侧。左手升起手中的鬼火,右手握起离怨剑,看着妖异的火光,还有通红的剑身,回想起前尘往事。
当年,倘若不去参加离怨加封大典,就不会遇见白笙,更不会有朝一日,心中埋藏的情愫会变成尖刀利刃,将他刮的体无完肤,杀的一干二净。
这种隐蔽的情愫,源于他的心上人,不仅同为男郎,还是断情绝爱的听音谷中最为耀眼之人。
他与白笙的姻缘因离怨剑开始,又因它匆匆结束。
因此,所有的一切皆从离怨加封大典开始。
那年墨宛汐十九岁,所有事情还未发生,临墨山庄还没被灭门,他还是那个到处闯祸,洒脱不羁的少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