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城墙南角少的那块砖石依旧没有补上,路边阿嬷还是在卖绣帕,悦心客栈的掌柜继续招揽客人……
秋水城的布防较为严密,每个城门口都设有两支卫队轮番巡视,进城的人数不胜数,像是蚂蚁般盘踞在门口。
褚云姝掀开一角珠帘,透过那些明灭的缝隙来窥视这座城,她看见百姓脸上挂着的甜蜜笑容和分毫不改的布局,那只秀气的常用来配药的手止不住颤抖。
有稚气未脱的小童拿着黄澄澄的缺了一只耳朵的兔子糖人,躲在家人身后舔着糖人,视线还不老实地乱窜。
五、六岁孩子总是被些亮闪闪的、美丽的事物吸引,没一会就看上了被阳光反射出七彩光影的珠帘。
虽入了冬,天气仍上佳,太阳准时出现在铺满柔软云朵的天空,炽热明艳的阳光倾洒而下,路过那颗颗饱满的碧海珍珠时,忍不住留下几分光彩。
斑驳的光影落在尘土地面,像是雨后初霁的彩虹,清浅而真实,有时那光影也会眷顾路过的行人,给他们的衣摆增添难得的色彩。
小童看得入迷,亲眷又在闲聊,不知不觉中他竟走到飞车附近,好奇地去探那珠帘。
肉乎乎的小手拉住最低的那颗珍珠,用力一拉,力度虽然不很大,可也惊醒了褚云姝,她视线下移,望进一双澄澈天真的瞳孔里,指尖用力,连带着握起珠帘,掌心传来硌痛感。
她对着小童勉强一笑,放下珠帘,苍白着俏脸,暗自转身。
此情此景,不得不让她想起那句“但凡你们这些人有点良心,早回来一日,我那小孙儿便不会惨死!”
她想,他的小孙儿当年约莫也是这个岁数,也会穿着家人亲手做的冬衣,乐呵呵地探索周围的精彩,只可惜,他的小孙儿已经逝去。
那晚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洗礼越来越清晰,午夜梦回,她也不禁想起那晚的感受,痛苦、自责、悔恨还有那不该有的怨怼之心。
她不是圣人,她是血肉之躯,有自己的情感,也会生出怨怼。
她总是想,我明明已经尽力了,名声也是强加给我的,为何要将所有过错归咎于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啊想,想不明白,就强压着,忘记这个地方,可该面对的总会到来,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嫣红唇瓣被咬得发白,褚云姝低头,又陷入那漩涡中,连入了城都没察觉。
“云姝,云姝!”
她抬眸看向喊她的孟寒雁,下意识就要扬起嘴角微笑,却被猛然放在额头上的手攫取了思绪。
“你脸色怎么那么惨?也没发热啊?”孟寒雁皱眉嘟囔着,“我和阿远先去探消息,你坐在车里好好休息。”
说完,孟寒雁就放下帘子,过会又递来一碗热水,叮嘱褚云姝记得喝,才放心离去。
农家的土碗,已有了不少裂口,胜在整洁,极富有穿透力的温度通过碗壁传到心间,一股暖流汩汩流淌,恰似深渊里的一线光明。
褚云姝默默抓紧了碗,小口啜饮冒着热气的白水。
“云姝”,是徐逸之,他不知何时停下飞车,轻轻扣响车门,“可否让我进去?”
他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从孟寒雁那番话里也听出褚云姝的不适,他本不该来打扰,可他关心她,不舍见她如此。
“请进。”褚云姝径自将门推开,唇角勾起三分不多不少的笑意,与往日一样无懈可击,脸色似乎也被那弥漫的水汽蒸得红润。
“逸之有何贵干,怎么这般着急?”
她的情绪好了不少,至少能以打趣的语气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徐逸之凝视着眉眼如画的姑娘,眸光闪烁,微偏过头,不看她那明亮双眼,只盯着绘有山水画的车壁,一字一字挤出那些藏在心里的关切。
“方才你的脸色似乎不对劲,莫非是颠簸久了?”
“无事。”
徐逸之一眼就看出她在嘴硬,他往常不想开口时,就是这种语气,已然了熟于心。
他微不可查地蹙眉,接着有些冒犯地抓住褚云姝双手,贴近她些许,认真与她对视,
“我不信。”
褚云姝看他这副非要究根究底的严肃态度,笑意蔓延到眼中,她轻笑着,“我真的没事,不过是重回故地,有些惆怅罢了。”
故地?徐逸之脑海里瞬间回忆起那个他曾听过的故事,不禁发笑,“难道是害怕被人认出来?你可是他们的大恩人,不必如此紧张。”
前半句是对的,褚云姝确实怕被人认出来,她恐惧那些善意,她心知自己曾辜负她们,那道过不去的坎儿一直梗在心间,沉甸甸的。
后半句就算了,简直大错特错,她哪里是紧张,不过是一个迷途人,再遇绝境的彷徨不安。
褚云姝不语,只噙笑看他。
慢慢地,徐逸之也回过味来,他蓦地脸红,声音里也染上半大少年的羞涩。
他轻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面如冠玉的男子这样坦荡地说着,长而浓密的睫羽颤抖,像是被努力挣脱舒服的黑色蝴蝶。
他这般诚恳,褚云姝也不忍拂他的意,半遮半掩地说了句“你没有说错话,是我做错了事。”
褚云姝缓慢坚定地抽出自己的手,收起那个破旧的土碗,手撑着下巴,慢悠悠地戳弄珠帘。
徐逸之放轻了呼吸,唇线抿直,棱角分明的下颌让他更加坚硬,他低声道:“你哪里会做错什么?你是褚云姝啊,你只会做正确的事。”
他便想着故事只能是故事,传言里拯救一城于水火之中的姑娘却惧怕着这座城,那她一定、一定是经历了不好的事,她这般姑娘是不会有不好之处的。
密闭的车厢内,残留着安神香的味道,这是从前徐逸之惯用的,现在不再用,他的神色忽地黯淡,只一双眼睛还盯着褚云姝的变化。
正确的事?
褚云姝迷茫,似乎有雾升起,眼前白茫茫一片情,她好像在遮天的云雾里,辨不清方向,唯有那句“你哪里会做错什么”在天际徘徊。
她花了好长时间来拆解那句话,却不知从何入手,不免受挫,长叹一口气,鼓起勇气看了眼窗外,又转身直视徐逸之,
“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再简单一句请求,可徐逸之却觉得她在祈求,像是落水的人为难地抓住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稻草,只要他拒绝,她就会立马坠落。
对上那双含着无边秋水的柔情双瞳,谁又忍心说出拒绝之词呢?徐逸之自然也不会。
“好啊,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只要你想,哪里都可以。”他在心里补充,就算是刀山,火海,深渊,地狱,我都乐意陪你去啊。
褚云姝心神不定,没听出更深的意思,只是搭着他那坚实有力的臂膀下了车。
她其实记不清当年那扇在她看来无比可怖的门的方位,于是凭着感觉一点点摸索,徐逸之就跟在她身后,未曾离去。
突然,她的脚步在一间刷了新漆的门前顿住,分明是颜色不一样,外表也大相径庭,可她就是能确定就是这扇门,这扇沉重得宛如芒砀山的门。
近乡情怯用在这种情景太不合适,又太过合适。
她呆呆地站着,手维持着敲门的姿势,却没有落下,徐逸之也没有出言提醒,时间就这样缓慢流逝。
一轮弦月从厚厚的云层露出尖角,皎白的月光照耀大地,晃过褚云姝的眼,凛冽的东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烈烈作响,她还是没有做好决定。
冬日苦短,夜色降临后,忙碌了一天的农人便带着一身泥土汗水回家,他懵懵地看向站在自家门口的两个雕像(?),试探发问:“姑娘?”
立在原地的姑娘侧头,露出抹惊艳的笑容,月光落在她身上,淡淡的银色光辉萦绕在她身上,她实在是不像人,像是不染凡尘的仙子。
农人看了一眼,就咕哝着什么看向脚尖,“你们是来找人?没找到吗?要不要来我家吃点热乎的,冬天寒冷,肚子里有点热的才稳妥。”
直到农人推开门,热情请她进去,褚云姝才从那种玄之又玄的深思里回过神来。
老者该是年近七旬,手上的深紫色斑点依然突出,干枯瘦弱的手正拿着一把花生,蹲在地上正要数落儿子,却看见身后的两个人,就住了嘴。
农人讪笑着摸头,对厨房里做饭的妻子喊道:“孩儿她娘,多下点饺子,家里来了客人!”
“知道了,去洗你的手!”
爽朗的声音从白雾腾腾的房间里传来,农人笑了一声,招呼着二人坐下,就去打水洗手。
黄白色地面上零星放着几个矮凳,老人将手里的花生衣扔进泔水桶,示意二人坐下。
他似乎没有认出眼前如玉的姑娘就是当年那个被他指责的世家女,也不问二人来历,还与二人唠些家常,大多数是徐逸之答,褚云姝心不在焉地,时不时会点头附和。
农人洗完手就去厨房帮忙,欢声笑语不断传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拿着筷子放在桌上,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时打量着两人。
褚云姝心中泛起苦涩,看着那可爱的孩子,便明白这大概是那不幸小孙儿的姐姐。
见褚云姝多看了那孩子几眼,老者就挥手让孙女依偎进自己怀里,得意介绍,“这是我孙女,虽然是过继的,可也承了我们一家的勤劳,平日里多有干活!”
过继的!褚云姝涩声问:“您不是有个孙儿吗?”
虽不解褚云姝从何得知,老者还是一五一十回答:“我那孙子福厚,我家里穷,这孩子早早投胎去有钱人家里去了。”
他的嗓音平静,看不出一分当年的绝望伤心,只是庆幸着自己的孙儿能去更好的人家享福。
许是人老了就爱唠叨,他又拉着徐逸之说了不少体己话,而褚云姝一心沉浸在昔年的悲痛里。
“开饭咯!”
妇人端来两碗饺子递给她们,用农家的淳朴敦厚样子说:“远来就是客,尝尝咱家饺子,都是猪肉的!”
褚云姝接过饺子,将从沸水里捞出的饺子塞进嘴里也感觉不到热意。
那妇人看着她这着急样,忙不迭道:“丫头别急,再饿也有等会啊!别烫着嘴啊!”
眼眶里聚集着滚烫的泪珠,冬天夜晚的寒冷消失一空,褚云姝低着头,小声说:“一点都不烫!是很好吃,很好吃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