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宁的声量不高,语气也并不激动。她不是在问茉心,而是问自己。
纸伞挡住头顶悬日,暗色阴影中,丰宁的目光缓缓向右,看向韶年轩方向。
那一日,她曾在狭窄的门缝中窥见过一双眉眼,陌生却极美。她知道自己已无需再等,却忍不住好奇,能被子书律这般小心妥帖藏起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茉心,你可还记得这帝师府从前的样子?”
丰宁往韶年轩方向走去,待踏上长廊后,一阵荫凉投下来,周身都觉松快。跟在她身侧的侍女茉心收了伞,扶着她的手小心往前走,低笑一声道:“殿下可是为难奴婢了。二十多年前的模样,奴婢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是啊,都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
茉心刚一扬起的唇角立马落下,“殿下若是心绪不佳,不若早些回宫歇息吧。”
丰宁的脚步停下来,已经走到长廊拐角处,视线往前拉长些,便能看见帝师府正院的右耳房。
不对,那里已经不是耳房。子书律将那里改成穿堂,穿堂连着新辟的那座小院,似为一体,却又分割。
“那儿,”丰宁的手指伸出去,指向连着韶年轩的穿堂,双眸平静,“从前是一间耳房。”
“本宫还记得,太和十年的春末,父皇与我来此。那时候子书律年纪尚轻,即便受郡公精心教导,也还有几分藏不住的孩子气。”
仿佛真的看见过往情形,丰宁眉眼稍弯,面上带了些笑意,“那一日晴好,父皇与郡公在中堂议事。子书律带本宫在府上闲逛,也不知为何,便走到那一间耳房中。本宫还记得,那耳房的小窗很高,他搬了一把高凳过来,我们便踩着高凳上去,踮脚去望窗外。从那小窗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庭院角落的一棵桃花树。只可惜春到末路,桃花谢了一地,枝叶零落有些凋敝。”
“茉心,你可知道那一日,子书律同本宫说了什么?”
茉心摇头道不知。
丰宁的脚步再度向前,朝着那穿堂走去,“那日他邀本宫明年春日再来,说定能看到桃花盛开。”
遥远的记忆中,子书律稍显稚嫩的声音似乎又响在耳旁。丰宁不可自抑,想起那时候的子书律,真诚而温柔,与如今的冷静漠然大相径庭。
“公主殿下明年春日再来,定能看到桃花满枝。”
只可惜,再也没有那个春日。到如今,那间耳房也被推翻。像是过去很多年的回忆,连同少时纯粹的友情,以及一些不及萌芽发生的别样情义,都因着家国天下,强权桎梏而烟消云散了。
丰宁停在耳房外,想走,却终究耐不住心头最后一丝想要探知的欲望,还是低头,小声吩咐茉心几句,而后退远到门外,听着茉心的脚步声走进韶年轩,渐渐远了。
并非有什么别的心思,她只是想看看,什么样的人值得子书律如此对待。又是什么人,可以在大祈数年无声无息,半分不曾被人察觉。
廊顶两侧短帘随风动,间或传来几声沙沙轻响。丰宁在外等了一会儿,越等,越有些犹豫。
自己身为长公主,为了一己私欲,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实在不该。若被旁人知晓,被子书律知晓,被......
她的眼前忽地浮现出丞相宋栩那张恭敬和善却有些疏离的面容来。鬼使神差,丰宁思绪被岔开,竟想着若被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知晓自己做这等事情,他会如此想自己?
刚一想,就听韶年轩那边传来人声。
“茉心姑姑不必忧心,长公主殿下既然是在帝师府,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话是如此说,只是寻不到殿下,我这心就跟挂在铁钩上一般,悬着疼啊。”
说话间,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已经走到穿堂了。
“茉心姑姑且放心,奴婢去喊些人一同去寻,定然很快就能找到长公主殿下。”
“不可不可。”
茉心的声音虽急,却压得很低:“万不可叫别人知道了。此事若是闹大,回宫我便没法做人了。”
“正是正是,奴婢一时心慌,竟把这一层忘了。”
回话的人是葵香。方才她趁着怀袖睡着,便在书房整理书卷。茉心进来寻她,说她本是陪同丰宁长公主在帝师府闲逛,哪知一个不小心,抬眼就不见长公主踪影了。
一时惊惧,便找了个最近的地方寻人帮忙。
二人小声说着话,渐渐远了。等到人声几乎听不见,等在门后的丰宁才走出来,叹一口气,进到韶年轩。
韶年轩虽不大,却布置的十分雅致。庭院中山石流水皆有,叮当水声浅浅,于暑天听来只觉心底一阵清凉。
丰宁下了游廊,刚一走到韶年轩正房门侧,就听里面一个柔柔糯糯的女声传来,“葵香,什么时辰了?”
脚步一顿,丰宁蓦然清醒!
她在做什么!如此行径,怕不是疯魔了!
醒转过来,她转身要走,却听门内那个女声又夹着疑惑传来,“去哪了葵香?快来替我穿衣挽发,我还要去照顾先生的。”
丰宁只觉耳朵似被利剑穿过,几乎是逃。
屋内,刚从床榻坐起的怀袖睡眼惺忪,又连着唤了好几声,却都没听见葵香应声,眉头一皱,忽地记起先生今日有客,是宋相和丰宁长公主!
刚睡醒的脑子有些迷糊,脑浆跟稠汤一样晃来晃去,直让人头晕脑胀。怀袖两手扶着脑袋,等到一阵闷痛缓过去,才后知后觉,终于有些明白先生那句话。
先生说,等到天明,自己就会知道他受伤缘由。而天明之时,宋相和丰宁长公主便到府看望先生。
怀袖侧头看向外面,透过床帘看出去,在一片朦胧中,想起昨夜闯进先生卧房时,床前铜盆中猩红近黑的血水,终于将整件事拼凑出来。
愣了愣,怀袖立马掀帘下床,不等葵香回来,便自己扯过木施上的衣裙穿了起来。
*
丰宁退回正院时,恰巧在游廊遇到茉心与葵香。茉心做一番劫后余生状,连声谢了葵香后,便扶着丰宁往正院走。
刚走到庭院正中,就见子书律和宋栩从中堂走出来。
时近午时,子书律无意留人用饭,好在也无人有心思留下用饭。送客到府门外,子书律立在府门牌匾下,看着丰宁长公主和宋栩各自上了轿,等到轿撵行出去好一段,扬灰都渐渐落下后,才转身回府。
景斐跟在他身后,一同往正院走,“大人,宋相今日可有表态?”
子书律腿长步子大,说话间已走过垂花门,刚要开口答景斐的话,却在抬眸时看见,白如巨灯的日光下,怀袖正站在院中,不加遮挡,一头日光瓢泼般倒下来。
子书律恐她被晒到,刚一上前,就听她语气不佳,较之平日发冷,“先生为何如此?”
被她话中冷意击中,子书律眼神示意景斐退下,还是走上前,用自己的影子替她挡住日光,耐心道:“进屋去说。”
怀袖往后退了一步,从他的影子里逃出去,圆溜溜的眼睛分明是瞪着的,却似下一秒就要哭,“先生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