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一路策马,回到客栈时已是子时。
段安泽将公子放在榻上,又让阿岚为公子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后,便马不停蹄地按照叶允川的药方去药铺抓药。
这个时辰,街上已无人走动,所有的药铺都已关门歇业,段安泽却顾不得太多,与暗卫一同,循着一整条街的药铺,从街头敲到街尾。
客栈内,阿岚与叶允川一同为公子疗伤,除去解绿蛛之毒,胸口那道伤也需要好好换药和包扎,否则也难以痊愈。
阿岚为公子除去衣物,便听叶允川倒吸一口凉气,震惊道:“何人能将公子伤成这般模样?”
“是长乐教的执法长老,公子也是为了救我才……”阿岚的声音愈来愈小,到了后面便已细若蚊蝇。
叶允川自是会心疼担心他,可说到底,公子才是他誓死效忠之人,他会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月余的少年,冷静地看自家公子为他而身受重伤吗?
屋内静了一瞬,阿岚不自觉地垂下脑袋,便听叶允川好似劫后余生地叹道:“好在阿泽不在,否则以他那般的性子,必是要迁怒于你……”
此言一出,阿岚心口一热,眸中便不自觉地起了一层雾,他心知叶允川话中之意是要维护自己的意思,且未有半点对自己的埋怨。
叶允川见他这般模样,若无其事地摸摸他的脑袋,缓声道:“要救你是公子之意,即便要罚你,也该是公子来罚,当下便同为师一道为公子上药吧。”
“好。”阿岚颔首,与叶允川一前一后地在那剑伤处撒上药粉。
待到包扎好后,叶允川又来为阿岚把脉,他见阿岚脸色也不太好,应当是受了点内伤。
阿岚摇了摇头,道:“叶师父,我已服用过白色玉瓶里的丹药,应当无恙。”
谁知叶允川一把抓住他胳膊,探上了他的脉。
他心跳骤停,生怕叶允川发现什么端倪,却见他神色极其自然,收回手,淡淡道:“确是无恙。”
这时,段安泽匆忙赶了回来。
如今他见到阿岚,神色便会十分不自然,先前见到的一幕总会浮现在他眼前,令他如鲠在喉。
“叶神医,药都抓回来了。”段安泽的目光略过阿岚,只看向叶允川一人,便听叶允川道:“交给阿岚便是。”
他那别扭而复杂的眼神,令阿岚百感交集,好似是看到自家大白菜被猪拱了一般的无奈和愤恨。
阿岚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解释,毕竟当时神志不清的人不是自己,而自己又因反抗不得,任凭他动手动脚,说到底,还是色令智昏。
走到门槛时,他听段安泽问叶允川道:“公子身上的毒要多久能解?公子何时能醒?”
他脚步一顿,便听叶允川答道:“公子明日便能醒,只是这毒……要喝三日的药,才能解了。”
阿岚走出房门时,心下还有几分不安,若是这毒没解,明日待公子醒来,当着二人的面唤自己“兄长”,段安泽会不会当场朝自己挥剑……
熬好药后,阿岚还要喂公子喝药,便忽觉万念俱灰,他正要寻个由头,将这活儿交给段安泽,便听他留了一句“尚有要事在身”,随后飞身离去。
阿岚寻思着,他和公子去棋山已有四五日之久,便是要为公子寻个娘子,这几日也该寻到了吧,更何况……先前公子无事时,他日日守在门前,怎么不见要事在身?
于是阿岚转身看向叶允川,却见他揉了揉肩,摆出一脸疲惫不堪的模样,打着哈欠道:“阿岚,为师年纪大了,经这一夜折腾,已累得腰酸背痛,此事便交给你了。”
未等他出声言拒,人便已走了好远,眼见着影子都快不见了,还不忘转头叮嘱道:“对了,今日夜里你和阿泽两个人要彻夜守着公子,若是公子有什么状况,及时来寻我。”
阿岚仰天长叹一声,还是端着热腾腾的汤药去看榻上的公子。
只见公子面白如玉,五官似是精雕细琢一般,薄唇上淡淡的紫色,令他周身本该是出尘如仙的气质,变得有几分惑人的妖魅之气。
“公子,喝药了。”阿岚举起手中盛了药的汤匙朝他喂去,那汤药却只流进去一点,大部分都从嘴角倾泻而下。
于是,阿岚不得不用上次那个法子,掐出那位姑娘的嗓音,柔声哄他张嘴,好不容易折腾了半晌,才将碗中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口中。
汤药自是极苦的,便是闻到这个味道,阿岚就觉得自己的喉间也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可他却极其听话地将汤药咽了下去,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随后,阿岚想起先前在棋山时,自己拿了他的比翼同心玉牌,忙不迭从怀中掏出玉牌,放进他怀里。
这一夜,阿岚都坐在榻上,无声地看着他,时不时摸上他的侧脸。
不知为何,阿岚总觉得对眼前这个人的感觉很熟悉,想来或是因身份太多经历太多而产生的某种错觉。
他还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时刻提醒自己要揭开眼前之人的面具,可段安泽还守在外头,那人看似对自己态度缓和了几分,实则还是未放下戒心,更何况见到那一幕,今后定要以为自己是以色侍人且趁人之危的小人。
想想还是作罢,他倒是不信,眼前易了容的主仆二人,能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威胁。
很久很久之后,每当他想起这时的自己,都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大耳光。
天色熹微时,阿岚忽地从榻上爬了下来,正欲往门外蹿去,便被身后之人攥住手腕,“兄长……”
他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和低沉,如拨弦之声的那般深厚又灵透,无端叫人心神荡漾。
阿岚连忙转身,捂住他的薄唇,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亦寒,今后唤我‘阿岚’,不得唤我兄长。”
见他轻声细语,司亦寒便也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为何?”
阿岚烦躁地挠了挠头,正欲搪塞几句,便听得一阵敲门声,他只得飞快解释道:“门外有恶人要捉你的兄长。”
于是,段安泽进来时,便看到自家公子用一种冷得渗人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竭力忍住心中的惧意,将早膳端了进来,随后对阿岚道:“阿岚,该去煎药了。”
阿岚闻言,便欲离开,谁知身侧那人还攥着自己的手,甚至对段安泽冷声道:“你去煎药,阿岚要陪我。”
这一下,阿岚知道,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段安泽虽是低垂着头离开,却也将那两只紧握的手纳入眸中,还有公子望向自己时的冷意,甚至是杀意,而在望向少年时,却含着几乎要溢出双眸的欢喜和亲近之意。
他在心底安慰自己,公子这般应当是中毒的缘故,却又不得不生出几分沮丧,毕竟他从小便伴在公子左右,而那少年才出现了月余,便轻易取代了自己。
厢房内的阿岚还不知段安泽内心的酸涩,却深感疲惫,一夜未眠,还要搂着人给人喂食,在一种极其专注温柔的目光下被人喂食,真真是令他身心俱疲。
若非眼前的公子失了记忆,他都要怀疑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恋兄癖或者……断袖之癖。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眼前这位公子又要拉着他去街上逛,青天白日的,阿岚都能想象出街上的人看到两位男子拉拉扯扯时,会是什么样的眼神和心情。
无非是伤风败俗,世风日下之类的……令他倍感生无可恋的一些话。
阿岚别无他法,只得拿出平生最大的温柔和耐心,笑道:“亦寒,白日里街上不好玩,不如待晚上再去。”
他寻思着,等到晚上公子喝完药,他便寻个由头出门,让那两位伺候他们的公子。
司亦寒颔首,见到阿岚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便让他上榻休息。
阿岚见他这般体贴,便揉了揉他的头,径直往榻上倒去。
不曾想,在阿岚进入梦乡时,那道黏人的高大身形还是从背后贴了过来。
阿岚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变成一头山羊,被一头巨大的恶狼追逐,不知跑了多久,双脚都麻木地失去了知觉,胸口也窒闷不已,随后一脚踩空,被恶狼一口吞入腹中。
他惊得双脚一蹬,倏地睁开眸子,才发现是一场梦,却又不是一场梦。
那头“恶狼”正将自己紧紧束在怀里,那双修长有力的大腿亦是缠住了自己,难怪他在梦中又是胸闷又是腿麻……
他在心底暗暗咒骂身后的公子,却在闻到他身上散发幽幽的馥郁清香后,熄了心头的那把火,将头小心地移开他冒着热气的鼻息间,佯装并未发觉腰间那双大手和身上压着的那只大腿。
在他默默给自己催眠时,身后之人却又不依不饶地将脑袋探了过来。
看来公子这股黏糊劲是没得治了,他于思绪万千时,不知不觉地再次沉入睡梦中。
当下虽是春日,挨近午时,两人和衣而卧还紧密相贴,身上也不免会生出燥热之意。
阿岚本是被身上湿漉漉一身汗热醒,却在发觉日头高升之际,猛地推了一把身后熟睡的公子。
只见公子睁开迷蒙的双眸,红润的俊容上尽是单纯懵懂,显得有几分动人心弦的乖巧可人。
不过,阿岚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份美景,还未来得及整饬衣物,便慌忙翻身下了榻。
便是在此时,房门又响了起来,是叶允川的声音,“公子,我来给你送药了。”
阿岚忙不迭系好衣带,又去捯饬头上的发髻,可越是慌忙,越是束不上那头墨发。
正在他焦急万分时,一双大手从身后伸来,接过他手上的木簪和那一头乌黑柔顺的墨发,手腕轻轻翻动,便用木簪将那头墨发稳稳别在了脑后。
“吱呀”一声,门开了。
阿岚欲盖弥彰地朝门口走了过去,笑道:“叶师父,我方才过来,你便来了。”
身后的司亦寒十分疑惑他的话,却并未出声,反倒是叶允川有诸多不解,凑近阿岚,匪夷所思地问道:“阿岚,你的脸为何这般红?”
不知是因刚刚睡醒,还是因挽发时那股砰然的心跳,总之,在叶允川问出这一句后,阿岚的面色从绯红变成了朱丹红。
可阿岚还是若无其事地放声一笑,道:“许是因天气太热,肝火太旺。”
这般勉强的解释,叶允川却并未多想,将汤药递给公子,又问她道:“今日大半日不见你人,你去了何处?”
他去了何处,这一问题,怕是除了在榻上睡了半日的两人,段安泽应当也清楚得很。
莫名地,阿岚生出一种欺师的错觉,不过很快,他还是压下了心底的歉疚之意,对答如流道:“公子说要吃旋炒栗子,我便去为他寻了大半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便回来跟公子请罪了。”
这满口胡话是张嘴就来,若司亦寒此时解了毒,定要一顿称赞,然后再拖下去,让人好生教导一番。
不过这时的司亦寒却是对阿岚言听计从,对他的一切言行皆是默不作声,可谓是纵容得无法无天。
于是,被蒙在鼓中的叶允川,欣然信了他的鬼话,而阿岚再次松了一口气。